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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一天傍晚,文革下班回家,看見母親樂呵呵地對著一桌菜,邊換拖鞋邊問道:「嘯叔叔怎麼不來一塊吃?」寶姑笑道:「他在廚房呢,這些菜都是他做的。我就說了一句,今天文革過生日,他就說那他燒兩個菜吧。」文革沒有說話,去了洗手間洗手,她知道嘯風雖是開飯館出身,但不輕易下廚,他來廣州,都是母親做菜煲湯給他吃。往自己過生日,也不過是母親為她下一碗長壽麵,多年來,她從未享受過父輩男人的關愛,阿達叔叔沒有歧視她,沒有阻止過她和曉明的愛已經是最好的了。

  特別嘯風又是個不善言辭的人,文革看見他在廚房燒鮑魚,簡直不相信自己也會兒女情長,她的鼻子酸酸的。

  食通天火鍋城採用自助形式,三十八元一位,吃到吃不進為止。一時間門庭若市,在中國,但凡任何東西開懷大吃,總是英雄輩出。

  嘯風去批執照時,堅持要二十四小時營業。老廣的天性是愛吃不愛睡,食通天深更半夜也能爆滿。

  兩個人分工,清早,嘯風親自押車去最新鮮的早市採購,火鍋店不用養大廚師,清一色的小工,只要勤快,手腳麻利,永遠泡在水池邊做清洗工作,但原材料必須最好,嘯風買的海鮮、肥牛、羊腩都是上等貨色。寶姑就每天釘在店裡,上上下下地張羅,迎來送往,因為她面善,又有人緣,所以很能留住客人。嘯風和寶姑總歸是有過夫妻緣的,配合起來,相當默契。

  第一個月,寶姑就分到五千塊錢,她沒掙過這麼多錢,推開嘯風的手道:「我又沒投資,憑什麼拿這麼多錢?!」嘯風道:「給你你就拿著,什麼時候街市淡了,想要也沒有。」寶姑嗔怪道:「這麼多年了,還是這個脾氣。」嘯風這次回來,人變得內向,處事感情色彩很少,讓人吃不透。

  食通天火鍋城做得順風順水,老天爺也特別幫忙,一個寒潮接著一個寒潮,南方的冬天,寒潮是最要命的,濕冷濕冷的,讓人心裡沒有著落,火鍋城是最好的去處。不到半年,嘯風和寶姑就賺得盆滿缽滿,誰看著都眼熱。

  逢到雙休日,文革就來店裡幫忙收款,她到底年輕,不會因為客人多,就被吵昏頭,她腦子反應快,能應付過來。在外人眼裡,他們是家庭式生意。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文革在店裡釘著,寶姑和嘯風在家裡算豆腐賬。有幾張發票找不著,寶姑揚聲問在洗手間方便的嘯風,他回道:「在西裝口袋的錢包裡,你自己拿吧。」寶姑翻開錢包,看見嘯風一家四口的全家福,無比的溫馨可人。

  人家的美滿、天倫,襯出了自己的殘缺、冷清,寶姑怔怔地站在那裡,想到她與嘯風的初戀、私奔,那樣生生死死的愛情,到頭來他是別人的丈夫和父親,自己的女兒也與他毫無干係,特別這一段情緣,沒的怨、沒的悔,完全不受他們自己的支配。她只能空自感歎,世事的滄海桑田,無常莫測。

  這時電話鈴響起來,寶姑去接聽,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溫柔體貼道:「寶姑姐嗎?我是嘯太,嘯風在不在你那裡?」寶姑忙道:「他在洗手間,我這就去叫他。」嘯太道:「不忙,我們說兩句,聽阿風說你一直關照他的起居生活,我真是非常感謝你,湯湯水水這類事是很婆媽的,可是男人在外沒人照顧總是不行……」寶姑客氣地回道:「這也是應該的。」話音未落,便覺不妥,正不知怎樣改口,嘯太在那邊柔聲細語道:「你們的事,阿風都跟我說過,我知你是個好人,阿風跟你合作我很放心。」寶姑想不到嘯太這樣通達,嘴上不說,卻在心裡讚歎嘯風的眼力,見他已從洗手間出來,忙把話筒遞給他。

  嘯風接電話時,一臉的溫厚,又有一種心滿意足的安然,那邊的一對兒女,搶著要跟父親說話,看著嘯風其樂融融的樣子,寶姑悄然地去了廚房。

  她默默地把泡在水裡的菜心,又翻泡了一遍。

  07

  好一會兒,身後傳來關切的聲音,「你怎麼了?」寶姑答非所問,「現在的菜農,下農藥下得太狠了。」嘯風輕輕扳過寶姑的肩頭,「你生氣了?」寶姑看著漆黑的鍋底,心想,我有什麼資格生氣?

  兩個人面對面地僵立著,相處這麼長時間,對於過去的傷疤,兩人都小心翼翼的。見寶姑黯然的神色,嘯風解釋道:「兒子的會考,主課都是A,他們想叫我高興高興。」寶姑點頭表示理解。嘯風又道:「我剛去香港的時候,很苦,住籠屋,在北角賣垃圾貨走鬼(無照小販需逃避警察),也教過太太票友唱戲,都不是長久之計,幸虧碰到了她,介紹我在她父親的鹹魚海貨乾果店裡打雜,才混上一口飯吃,後來我跟她結了婚。她父親過世以後,我們把鹹魚店給賣了,開了一家餐館,街市淡的時候,她背著孩子到店裡來幫手……」

  寶姑歎道:「我知你們是患難夫妻,我也沒說什麼嘛。」嘯風道:「我這次到廣州來找你,一是拿著血汗錢投資,總得找個可靠的搭檔,臨近『九七』了,大陸這邊有點生意總是好的;二是這麼多年過去,我對你總還是有一份牽掛,你知我是個長情的人,嘴上不說,心裡並不是沒有,那年我們私奔去海南島,你沒有父母,叔叔還在裡屋shan了你一巴掌……」寶姑聽到這裡,眼淚滴下來,脫口說道:「昆侖,你不要說了……」

  這一聲昆侖叫得嘯風百感交集,心海翻騰,他情不自禁地一把抱住馮寶姑,寶姑也在嘯風的懷中閉上了眼睛。

  只享受了片刻的時光倒流,寶姑就輕輕地推開嘯風,多少年來,儘管她並非心如枯井,還渴望著被人愛,終是養成了克制、忍讓的習性,人家妻子賢良,兒女雙全,現在又有錢拿出來投資,自己淒淒哀哀的這副樣子,算是怎麼回事呢?!她趕緊調整了情緒,催著嘯風一塊到客廳去算帳,她不想令他難做。

  此後,嘯風和寶姑似乎都恢復了平靜,再也沒有掀起情感的波瀾。

  愛是訴說,而有時是什麼也不說,仿佛雁過無痕,卻如同沉船後靜靜的海面,其實也是靜靜的記得。

  一天,文革下班回家,不高興地埋怨母親,「誰叫你把我們公司的地址告訴蔚文浩的?他電話也沒打一個就跑去了。」寶姑回道:「你去新疆的時候人家就來找你,幾次到家裡來你都不在,他今天見到你了?」文革沒表情道:「沒有,我去棚裡拍廣告,他等了我三個鐘頭才走。」寶姑急道:你就見見人家嘛,他孩子怪可憐的。」文革不理,逕自回了自己房間。

  桌上放著幾封信,有一封是米奇寫的,開頭是:「親愛的團員姑姑,我是米奇,今年七歲……」文革及時地把信揉了,她不忍心看下去。

  這時寶姑走進文革的房間,繼續剛才的話題,「孩子是無辜的,文革,不是媽不心疼你,我專門到醫院去問過了,捐髓對身體沒有什麼危害,再說,我們總不能拿孩子的性命賭氣。」文革火道:「又不是我讓他得的這個病,這是遺傳,誰碰上誰倒黴。我夠願意生在豪門深院,做船王的女兒,得有那個命才行的!」寶姑也火了,厲聲道:「你這是變態!我知道你沒享受過父愛,曉明又糊裡糊塗地死了,可這跟文浩有什麼關係?!跟米奇就更沒有關係!你不能因為自己不幸,就在他們身上發洩和報復。文革,我們過得是不好,可如果再沒有一顆善良的心,那就是真正的窮人了。」文革冷冷地回道:「那是你的人生觀,不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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