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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例會散後,營營走過來,對住文浩耳朵,「你感染艾滋病啦?!」說完把自己的化妝鏡遞給他,文浩才看到自己不知多久沒理髮沒刮臉。見他眼圈紅了,營營不敢再開玩笑,打手勢叫他去主管辦公室。

  文浩再也忍不住了,伏在曾經與他親密合作的大班臺上號啕大哭。聽了他的遭遇,營營也驚得張口結舌,半天沒說出話來。

  見他收不住口,營營又有些著急,恨道:「事情已經這樣了,光哭有什麼用?!趕緊想辦法啊。」一邊把紙巾盒遞過去。文浩泣難成聲,「還能有什麼辦法,血緣之外的機會是三十萬分之一,跟等死有什麼區別?!」營營道:「馮團員那裡,不要再打電話了,我們直接撲過去,好好跟她談一談,她給我的印象,好像並不刁鑽。」

  下班以後,文浩和營營子彈一樣地往電梯衝,被同事罵道:「趕著去投胎啊?!」兩人不理,飯也沒吃,搭乘出租車直奔粵劇團大院。

  樓道裡的光很暗,寶姑開門的時候,文浩背光站著,又沒有休整,加上滿腹憂慮,一夜滄桑的神情,令寶姑整個人魘住了,脫口叫道:「蔚榮……」文浩急忙迎上前去,「阿姨,我是黨員。」寶姑這才如夢初醒,請客人進屋。

  再普通不過的兩房一廳,再普通不過的家具擺設。

  是一介貧寒的藝人。

  寶姑正與一位年齡相仿、面貌周正的男人算帳,滿桌子的賬單、發票、錢。寶姑介紹說他叫嘯風,原先也是粵劇團的,後來去了香港,最近這段時間回來投資,情況還可以。

  嘯風和文浩與營營互換了名片,講一些閒話。

  寶姑道,團員不在家,去新疆拍礦泉水的廣告,因為是公司的大業務,派了一行人馬,中午剛剛飛走。

  頓時文浩臉色發白,身體搖晃了兩下似要栽倒。嘯風看出他們有事,便起身告辭。

  寶姑這個人,本來就沒一點用。文浩和營營還沒把米奇的事說完,她已經聲淚俱下,答應要好好規勸女兒。

  從馮家出來,夜色正濃。營營喘一口氣道:「我們去大排檔吃一碗牛腩粉?」文浩倦怠地點點頭,一路走時,頗不解道:「團員這個女孩年紀輕輕的,怎麼鐵石心腸?」營營冷笑,「你不是鐵石心腸?你有什麼資格批評馮團員?」文浩給噎得說不出話來。

  晚風吹拂著營營的秀髮,她緩緩而行,若有所思,「只不過我們比她更隱諱,更虛偽。」她沒有看文浩一眼,而是看著遠方,看著比夜空更加「繁星閃爍」的都市燈火,不覺停下腳步,「文浩,如果我們脫離了保守和貧窮,就一定要陷入自私和冷酷,你說,這是不是富裕、美好生活的代價?!那麼人類到底是進步了還是倒退了?!」她的眼中,顯露出一派迷茫。

  文浩無言,他也抬不起頭來面對營營的目光,因為在這次人心和人性的測試中,他表現出堂而皇之的自私,營營是唯一的見證人。

  「我會永遠保守這個秘密,但我還是要說,你真的以為你父親沒想到AWT血液病會隔代遺傳?!他不僅知道,而且還斷定會發生在米奇身上,他是希望你們兄妹倆一起幫助米奇渡過難關。你們三個人是今生有約。」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營營的語氣像一個哲人。

  直到這時,文浩才如夢初醒。父親臨終前的情景重又一幕一幕地在他眼前閃過,老一輩人,總是以他們自己的方式告誡兒女從善如流,把握人生。只是,又有多少兒女理解他們的苦心呢?!

  人情如紙,血不再濃于水。如果不是米奇生病,文浩知道,他也許一輩子不會踏進粵劇團的院落,而且心安理得。他被自己的冷血、薄情深深地震撼了。

  天氣正式轉涼以後,福臨街的食通天火鍋城終於開張了。

  本來這塊地方,算商業旺鋪,有三層樓高,總計一千多平米,但不知為何總是旺中不旺,商家走馬燈似地租用、放棄,再租用、再放棄,沒有誰是能堅持一年的。最終底層低價租給了幾家街坊生意:一家薑撞奶甜品店,一家裁縫,另外兩家是食雜和日用小百貨。二樓和三樓,只能暫時閒置。

  嘯風回來投資,看好這塊地方,戶主自然是嫌貧愛富,清除了四家小生意,讓位給食通天火鍋城。

  他想來想去,在大陸做生意不能沒幫手,就選中了馮寶姑,兩個人有商有量,一塊找了施工隊裝修飯館。

  嘯風在香港重新組建了家庭,太太不外出做事,勤於家政,一雙兒女也已經長大成人。聞知這一情況,尤其是嘯風親口說出,寶姑頗感失落,不想跟他再有來往。文革倒覺得嘯風的坦白是件好事,見寶姑猶自感慨,把「我們是私奔過的」掛在嘴上,就忍不住頂她,「那又怎麼樣?!誰叫你當年不跟他一塊遊過去?現在又想做嘯太太,豈有這等兩面光鮮的好事?!」

  這一段時間,文藝團體紛紛改革、調整,推出新的舉措。粵劇界解散了總團,也就減少了重疊的領導機構,一團、二團各自精簡隊伍,實行團長負責制。

  寶姑自然首當其衝地被精簡下來,服裝由舞美隊代管,兩個畫佈景的小夥子,來接管了倉庫的鑰匙,又到寶姑家中,把清洗、通風、防黴、熨燙的行頭,毫不足惜地攔腰抱住,扔進大紙箱。旦角的戲服嬌氣得很,不知碰到哪兒了彩珠、亮片散落了一地,寶姑一直囑咐他們輕點、輕點,內心裡有一種骨肉分離的痛苦。

  客廳裡頓時顯得清素得很。

  文革氣道:「叫你不要這麼認真,一針一線的,也不過是這個下場。」寶姑歎道:「我這就叫下崗吧。」文革望著垂手而立的母親,滿臉落寞,兩鬢斑白,眉宇間是無盡的悵然。想到她一生都在彷徨和忍讓中度過,盡心盡力地做好小人物,文革心中不覺陣陣酸楚。

  她走過去摟住母親單薄的肩膀,「媽,你跟嘯叔叔一塊開飯館吧,有事占著手,日子好過一點。」邊說邊耳語道,「我直覺他是一個好人,而且還愛著你。」寶姑臉紅了,「不會吧,我都這麼老了……」文革道:「他有錢,找誰合作不行啊,偏偏找回你,那還不是舊情難忘。」寶姑鄭重其事道:「這麼說也是個道理。」文革這才翻白眼,「媽,你看你,人家逗你開心,你倒當真了!」寶姑回過神來,啪地拍了文革一下,啐道:「沒大沒小的。」

  想到和嘯風一塊開餐館畢竟還能排遣寂寞,寶姑也就不再計較他不是獨身。

  接下來的幾天,文革利用工作之餘,去食通天幫助佈置餐館氛圍,招貼是熱氣騰騰的火鍋、鮮活的蝦蟹,牆上掛著魚網、斗笠或者油燈,顯現出家居般的親切;菜單和酒水單也是文革親手設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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