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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見母親臉色發青,她不僅沒有口軟,反而一字一句道:「我告訴你,捐髓和社會良知毫無關係。再說,骨髓是我的,請你不要替我做主。」

  每回看見骨髓穿刺的針頭,文浩都會感到眩暈、心悸,全身出冷汗,針頭足有三寸那麼長,錐子那麼粗,每個療程,米奇都要接受骨穿,接受這種撕心裂肺的疼痛。

  依娜根本不敢去治療現場,她在絕望之中對文浩說,我寧肯米奇安樂死。

  米奇的病情發展迅猛,持續性低燒,肌體骨骼不定位疼痛,四肢反應漸漸遲鈍,走路打晃,同時紅、白血球急劇減少。醫生不得不用各種辦法控制症狀,除了骨穿,米奇還要服用大量的中草藥,接受放療和化療。

  昔日清秀、紅潤的面龐已變得腫脹蒼白,黑髮全部脫落,惟獨一雙大眼睛還保留著不泯的光澤和童真。

  一開始,文浩和依娜還抱著同舟共濟的想法,希望渡過難關,其他的事情下回分解。然而,接受了兩個療程的治療,米奇變成了這個樣子,且病情還有可能惡化,前途幾乎是零。一向比較順利的文浩和依娜,面對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顯得焦躁、失控,情緒波動大起大落。

  米奇反而變得平靜、懂事,總是一聲不吭地接受各種治療,這更給文浩、依娜平添了又一重痛苦。

  什麼是肝腸寸斷?兩口子常常背著孩子抱頭痛哭。

  一天,依娜對文浩說道:「小王從成都回來了,雖然還架著雙拐,但他一定要來醫院,為米奇做HLA配型。」文浩想都沒想就回絕了,「用不著他來湊熱鬧。」依娜急道:「這怎麼是湊熱鬧呢,多一個人獻髓就多一分希望。」文浩心想,為了三十萬分之一的希望,我連血氣都不要了?!遂斬釘截鐵道:「我不想見到他!你還嫌我心裡不煩啊!」依娜火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這麼小肚雞腸,我算看透你了,真不是個男人!」

  這話自然又刺到了文浩的痛處,他咆哮道:「我他媽的就不是男人,他是男人,你跟他過去吧!」

  沒過幾天,馬營營來探望米奇,帶了許多營養品,還流了眼淚。接著把文浩叫到一邊,兩個人頭碰頭地竊竊私語,一看就不是一般關係。

  營營走後,依娜馬上不鹹不淡道:「我早就應該看出來,你們的關係不是一天兩天了。」文浩氣道:「你說話別夾槍夾棒的,我跟她什麼關係?比漂白粉還乾淨。」依娜緊追不放,「那她有什麼事不能當著我的面說?要跟你背後嘀咕?」見文浩無話可說,依娜因為印證了自己的假設,反而火了,「這一年多,我特別負疚,每天在精神上背著沉重的十字架,想不到你早就暗渡陳倉了!」文浩看見依娜吃醋,心裡又有一點點快慰和解恨,「我們街道辦事處都去過了,你管我跟誰好呢?!」依娜恨道:「我才不管你呢,你是個卑瑣、虛偽的小人,至少我比你活得真實,愛得坦誠!」

  吵歸吵,鬧歸鬧,在米奇面前,還得是團結一心的父母;在醫生面前,也得是相濡以沫的夫妻。

  角色的變換,心情的壓抑,加上殘酷無情、毫無指望的疾患,使文浩的心境灰到了極點,他想,再這樣下去,他和依娜都得進瘋人院。

  文浩去文革廣告公司的那一天,耽擱到很晚才回來,又沒有見到文革,人家公司要下班了,他也只好出來,不能再等下去。這天晚上,他一個人去了酒吧,喝了很多的酒。他覺得自己快崩潰了。

  回到醫院時,看見依娜在米奇的病房外心急火燎地踱步,忙沖上前去問道:「米奇怎麼了?」依娜正要回答,聞到他一身酒氣,恨得臉都變形了,「你怎麼還有心情喝酒?!你不是說你想辦法去嗎?!」文浩突然吼道:「你不要管我行不行?!米奇到底怎麼樣了?!」

  「他不肯睡,非要等你回來。」依娜不看文浩,厭惡地別過臉去。

  文浩二話沒說,輕輕推開病房的門。同房的另一個病童已經入睡。借著窗外的月色,米奇果然在黑暗中瞪著眼睛,文浩俯下身去,米奇小聲問道:「你見到團員姑姑了嗎?!你給我找到骨髓了嗎?!」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父親,滿懷求生的厚望。文浩只覺得萬箭鑽心,恨不得抱住兒子放聲痛哭,他拼命地克制住自己,又不忍心讓米奇失望,便故作喜悅道:「見到姑姑了,過一段時間,她會到醫院來做配型。」米奇一把抱住爸爸的腦袋,親了他一口,「告訴你吧,隔壁病房的楊洋,他爸爸也在臺灣骨髓庫裡替他找到了配型相同的骨髓。

  米奇放心地睡著了。

  文浩在黑暗中長時間地坐著,他第一次感覺到做人的悲哀,因為渺小、無助,因為無法擺脫命運的安排。

  第二天下午,依娜帶著米奇換下來的髒衣服回家去洗,還要給米奇煲湯。文浩一個人在醫院陪著兒子。

  出人意料的,馮寶姑出現在病房。米奇叫了一聲奶奶,寶姑的眼圈就紅了。她拿出一個信封遞給文浩,「這點錢,你先拿著用吧。」文浩慌忙起身推開她的手,「我怎麼能要你的錢呢?」寶姑神色黯然道:「我老了,沒用了,說不動女兒,這點錢是我的一點心意。」文浩一時無話,只是堅決不肯收錢。

  「不過你也不要恨她。」寶姑輕歎了一聲,遂講起文革的身世,講起她的不幸。「我年紀輕輕就倒了嗓子,靠釘珠花樣、保管服裝過日子,生活苦一點不說,文革還要看人臉色……她跟曉明談戀愛的時候,你爸爸名氣很大,隔三差五地上電視、上報紙,我們也不便打攪……後來曉明死了,她完全變了一個人。」文浩半天說不出話來,好一會兒才問道:「那鄔季鵬現在在哪兒?」寶姑道:「聽說前段時間被保釋出來了。」文浩恨道:「我非殺了他不可,給文革報仇。」寶姑忙勸道:「你就別再惹事了。」一手輕輕拉過米奇,摟在懷裡。

  寶姑還是把五千塊錢留下了。

  錢,對於文浩來說,不能不是一個大問題。依娜惹上的官司,因為旅客的親友中有律師,不僅沒有不了了之,反而多次庭外調解無效,又驚動了媒體,大有升級之勢。對這次事故,依娜的老闆非常不滿意,扣發了她和王導遊的獎金,王導遊在成都的醫藥費也不給報銷。依娜因為米奇生病,不能再跟團,收入也成了只拿底薪。

  文浩給米奇買的保險份額不大,那點錢比起龐大的醫療費用,根本是杯水車薪。

  幸虧營營想得周到,在公司募捐,取名童心大救援。上海小姐和狐臭小姐無聊是無聊,但也捐了幾百元錢。七湊八湊,總共三四萬塊錢。文浩捧在手裡,心裡特別不是滋味,他是很怕受人周濟的,現在也無法瀟灑了。

  王導遊還是來醫院做了HLA配型,結果自然是徒勞。

  醫院每星期一是大查房,這一天查房會診之後,科主任把文浩叫到辦公室,告訴他米奇的視力減退,看東西模糊,重影,檢查眼底發現已有病變,看來病情的發展比預計的要快,希望他做好思想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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