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欣 > 今生有約 | 上頁 下頁


  演員終究離不開舞臺,尤其馮寶姑和嘯昆侖還相當年輕,不可能真正去過返樸歸真、默默無聞的日子,一年之後複出,自然不能回粵劇一團,二團早就羡慕人才濟濟的一團,這回「冷手執了個熱煎堆」,無端端天上掉下一對璧人。

  此間,黑燕仔一氣之下,嫁給醜生孟達。阿達的父親是個以行乞為生的盲藝人,挑熱鬧的地段,坐在騎樓下吹口琴,嗚嗚咽咽的。阿達小時候扮瞎行乞是家常便飯,後來到了團裡打雜、學戲,扮演的婁阿鼠凳上跳跌、翻跟鬥、鑽凳底,可謂動作機敏,身手不凡。只是長相尖嘴猴腮,黑燕仔嫁他,就是想叫嘯昆侖難過、內疚。

  誰也沒有料到,也正是這場婚姻,使黑燕仔在十年浩劫中,免受了更多的苦難。她與勞苦大眾的身心結合,本身就是一場深刻徹底、脫胎換骨的革命,阿達進入領導班子以後,黑燕仔和嘯昆侖兩家更是顯現出截然不同的結局和下場。

  02

  破「四舊」的時候,才子佳人首當其衝,阿達提前知道戰略部署,先找到關係,把黑燕仔的母親——老牌粵劇皇后送進醫院,黑燕仔的父親作為陪床,共同逃避了火爆現場;而嘯昆侖的父親,根本忍受不了剃陰陽頭、畫貓臉、穿戲服遊鬥的侮辱,很快就跳樓身亡。

  嘯昆侖的境遇自不必說,頭上已有只專不紅、道德敗壞兩頂帽子,加上屍骨未寒的父親被定為「現行反革命」——遺書中用了許多過激的詞語。團裡決定將他開除公職,下放勞動。

  他不願意坐以待斃,聽信了朋友的勸告,仗著強健的身體、扎實的童子功,決定偷渡香港。

  但不好彩,他們一船人,死的死,散的散,大部分被抓回來,嘯昆侖也淪為偷渡犯。

  面對這一連串的打擊,寶姑只知道哭。阿達經過多方聯絡,找到有關部門,不久便拿到一紙有嘯昆侖簽名的離婚書,送到寶姑面前。

  寶姑也曾去監獄裡探過嘯昆侖,他長須長髮、目光呆滯。寶姑心痛道,你別急,出來以後另找事做,大不了我養你。嘯昆侖只說,逃港我是逃定了,淹不死就逃下去。寶姑苦勸道,你怎麼就甘願做偷渡犯?嘯昆侖道,按照戲文,我臉上是「刺了字」的,不逃,就不是偷渡犯了嗎?寶姑無言。嘯昆侖道,你以後也不用來看我,粵劇團,橫豎我是再也不回去了。你要是有心,逢到忌日,給我老爸多燒點紙錢,他在世時用錢是大花灑。

  寶姑真的也就不去了。不是她薄情寡義,實在她是一個弱質的女人,面對身穿囚衣的「況鐘」,她除了束手無策,便是雙淚長流,根本無法長期面對。只是,按照昆侖說的,忌日燒燒紙錢,發好長時間的呆。

  刻骨銘心的感情終敵不過驚心動魄的革命,每個人都是待發的響箭,誰有空松下來想一想纏綿、情愛?當初私奔的勇氣,被鐵窗一隔,化作青煙一縷。

  後來,運動進一步深入,文藝團體的人全線下放勞動,強化思想改造。

  那是她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不是因為幹校的環境艱苦,也不是因為豬圈的髒臭,而是由於她心中徹底沒了指望。她父母早逝,所以才小小年紀被叔叔送進藝校,現在家庭也沒有了,她便連一個企盼和希冀都想不出來。她真後悔跟嘯昆侖結了婚就避孕——為的是延長自己的藝術生命;如果有了孩子,她想,她不至這麼絕望吧。

  也就是這段時間,她認識了蔚榮。

  蔚榮甚至比嘯昆侖還要浪漫,他用熱情溫暖了她。

  寶姑生下文革時,不幸染上產褥熱,持續高燒不退,最終燒壞了嗓子,再也不能唱戲了。寶姑始知,什麼叫做代價。

  那時蔚榮已經去向不明,想到他曾提過,家中有個兒子叫黨員,寶姑給女兒起名團員,小名文革,用以記載這段亂世情緣。

  移植革命樣板戲的那段時間,部分文藝工作者從幹校抽回,黑燕仔的嗓音依舊透亮,寶姑開始負責服裝。為這事,黑燕仔還跟阿達爭過,「服裝誰不能搞?!你是不是也看上她啦?!」

  歷史像戲服一樣輪回,戲服像歷史一樣重複。當年樣板戲的短打服裝,如今又變成了錦繡長袍、五彩行頭。

  寶姑望著它們,突然問道:「他來找你怎麼辦?」文革頭也不抬,「誰?」「黨員。」「他來找我幹嗎?我不認識他。」文革冷冷地說。

  「這樣不大好吧。」寶姑來回推動著熨斗,定神望著女兒。文革頂她,「有什麼不好的!」她豎起設計的草圖,上面畫著堆積成山的新奇士,大標題:美國臍橙,帶給你一個金燦燦的夢想。

  文革畢業於實用美術職業高中,現供職於一家小型的廣告公司,空閑時間會接一點私活兒,比如為朋友的精品店設計裝潢,或者給想過把明星癮的女孩們拍點懷舊照片什麼的,總之她很忙,「告訴你,我再也不想奉獻了。」

  寶姑低下頭去,輕歎了一聲。

  父親又一次出現在文浩的夢裡,他說,你妹妹從小沒享受過父愛,沒有人給她遮風蔽雨,這讓我感到很慚愧。現在她病了,你一定要盡自己的心力去幫助她,哪怕是為了我,為了我的心能安寧一些,你也要這樣做。

  接下來,可能也是父親導演的,妹妹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奄奄一息,一雙企盼和無助的眼睛,疲倦地望定他。

  文浩就醒了,額頭有淺淺的一層虛汗。

  頭重腳輕地去上班。依娜又出去了,帶團去九寨溝。文浩問過母親,骨髓移植是怎麼回事?!母親當然很緊張,叫他不要因為報紙上宣傳什麼就瞎起勁,骨髓移植並不是那麼簡單的事,而是一個很複雜的過程,抽髓要分很多次進行,要好幾個月才能完成,至於對人體到底有沒有影響,報紙上說毫無影響,一個星期康復,依據在哪兒?

  何況,異基因骨髓移植需要選擇與患者HLA配型完全相合的供者,無血緣關係的供者,只有三十萬分之一相合的希望。宋月盈用醫生的口氣給兒子上課,可以說,你去獻髓,毫無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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