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欣 > 掘金時代 | 上頁 下頁


  素荷後來真的去上班了。人是最軟弱的東西,如果你不是船王的女兒,就必須為了一日三餐向整個社會低頭。美麗高雅的女人也不可能例外。

  穆青不怎麼費勁地為素荷掃清了一些障礙,他跑了國棉三廠好幾趟,在樓梯口堵住了工會主席,送上一支煙,再勾肩搭背地聊一會兒,什麼事情都解決了。素荷的精力轉移到工作上去以後,就不再依賴零食,心境走出了低谷,她恢復了一些自信,本來就是天生麗質的女人,賭一口氣都能打回原形。

  半年之後,素荷又美麗得令人矚目了,只是這種美麗裡揉進了一絲憂怨,幾縷滄桑,比起她原先的清虛若渺,讓人覺得更加實在、可信。

  兩個人是很自然在一起的,水乳交融。其實能夠超越性愛的東西很多,譬如緣分,或者一種機遇也好,橫跨怎樣的鴻溝都不奇怪,怎樣不可思議的行為都顯得然而不然。但是你有沒有充足的思想準備迎接這之後漫長而無聊的人生,則完全是另外一回事。素荷當然知道穆青有妻室家庭,不過他們幾乎從來不討論這方面的話題。

  庭院裡很靜,同樣建築結構的樓房有四座,每座左右各住一家。失修的屋身在濃密茂盛的夾竹桃和桂花樹裡,讓人覺得時間的流逝都緩慢下來。

  沙面曾經是租界,即便是舊房,也有著高人一等的氣度。連灌木都顯出一種高貴的沉默。

  穆青拾級而上,按響了門鈴。

  半天沒有動靜,穆青正要懊喪來前未撥個電話,不過是舉手之勞,像提包裡的大哥大,他總是忘記打的,甚至有急事還想跑到公共電話亭去,真是天生的窮命。也就在這時,他聽見身後有人喊他。

  素荷提著竹籃站在庭院中,裡面放著青菜、西紅柿、雞蛋等物。時令剛交初夏,她已換上長長的無袖襯衣,純棉質料,觀音土灰色,矮樽領,側旁卻是開高叉,因為衣服兩邊與領口都有一點刺繡,便顯出一種中國式的古典,下面襯了一條絲質花朵圖案的低腰寬身褲,褲角也有刺繡,還滾上了流蘇,陡然望去,像一個迷失了朝代的佳人。

  她穿一雙平底的絲絨面布鞋,彎腰提起竹籃,沖他淡淡一笑,才婷婷嫋嫋地自他身邊飄過,拿出鑰匙開門。

  一縷幽香是穆青萬分熟悉的,但他仍舊在原地停留了片刻,不願讓這芬芳的仙氣瞬間散盡。

  進屋以後,素荷並不看他道:「幹嗎這麼看著我?是不是不好?這身衣服的花布和樣式都是我自己設計的。」她邊說邊換了一雙拖鞋,收拾著提籃裡的東西。穆青從後面擁住她,輕輕親了一下她的脖子道:「你身上的東西,哪有一樣是不好的?!」素荷笑道:「又來了不是?這話你說的人不煩,我聽得也煩了。」穆青道:「你還煩了?!這世上要是沒有我,誰還能欣賞你呢?」

  如果乾脆做明星,高處不勝寒倒也罷了,偏偏素荷身在人多嘴雜、環境紛亂的工廠,毫無情調、品位可言,這也是她會黯然神傷的原因之一。所以她沒有接穆青的話,去廚房拿了個碗來盛雞蛋,「不知為什麼就覺得你會來,家裡一點菜也沒有了。」穆青可能是心情好的緣故,不肯坐下來,只想纏著素荷,又從身後抱住她,輕握著她的手一下一下地拿雞蛋,像逗小孩那樣,一面咬著她的耳朵說:「我們結婚好不好?」素荷笑道:「出了這個門還不知怎麼想,說這些幹什麼呢?!」穆青也明知是這麼回事,他有什麼能耐打碎現實?連想一想都覺得累,只是見到素荷,他是真心實意想親近她,並覺得自己一步一步的,根本已經離不開她了。

  素荷叫穆青去坐一會兒,神情甚是婉約,穆青失魂落魄地坐進沙發,卻被一樣東西路了屁股,見是一個考究的大塑料提兜,正要放到一邊去,素荷道:「打開來看看。」他便打開塑料袋,拿出裡面的白紙包,翻開是一隻原皮色的公文包,皮質柔軟且十分男性化,不等他開口,素荷又道:「你不是當總經理了嗎?」然後繃不住先笑了。穆青拿著提包站在那裡擺姿勢,前後左右地看,老半天才說:「你笑什麼?合著我就只配當無聊文人?!」

  「什麼?三分息?!」穗珠一聽就炸了,幾乎是一個前滾翻跳下了床,杏目圓睜道:「這樣的高利貸你還要請他上南海漁村喝珍珠翡翠白玉湯?!不如直接找黑社會的大耳窿,別說四十五萬,四百五十萬也貸下來了!」

  穆青本來半靠在床上翻各種商報和投資指南,想自誇一下經商能力,不過提了提貸款的事,想不到穗珠跟青黴素過敏似的,反應這麼大,陡然興致全無,不快道:「人家是專款拆借給我,你想一分五的息,去對門借二十塊錢,你看人家借不借給你?!」穗珠急得不知從何說起,穆青她還不瞭解?別看駕著本田雅廓,提著聖·洛朗的公文包,夾著經濟導報,跟真的似的。其實是電視劇中的人物——扮嘢,以為他過過幹癮,想不到他竟渾身是膽,商場的險惡,他是沒領教過呢!眼下,穗珠來不及細想細說,只盯住穆青問:「你簽字了嗎?你到底簽字了沒有?!」穆青白她一眼道:「當然簽了,錢已經劃進公司帳上了。」言下之意,你緊張什麼?穗珠道:「手上有沒有能賺錢的生意?」「沒有我貸什麼款,你當我是白癡啊?!」穗珠苦口婆心道;「你講給我聽聽嘛。」穆青看著報紙道:「公司的業務計劃是保密的。」

  這回穗珠真是勃然大怒,先是氣得在臥室裡來回走,絲質的睡衣窸窸窣窣地微響,猛然間她轉向穆青,指著他的鼻子道:「算了,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實話跟你說,我叫楊岩簡單瞭解了一下你們公司,有許多疑點,比如黑田,沒有商務調查方面的記錄,誰都不清楚他的來龍去脈,他當董事長,左雲飛做財務總管,你夾在中間簽字畫押,他們合謀幹什麼你一點不知道,可是風險全是你一肩挑……」不等她說完,穆青也火了,一甩報紙道:「好哇,你居然去調查我?!你不賣假藥了?改行開偵探社了?!」穗珠急道:「我這是為你好!」穆青冷笑道:「你還是先管好你自己吧,我沒找你算帳,你倒先找到我頭上來了!昨天我碰到作協的人,說在《新地》編輯部看到你的稿子了,說你馬上就要在文壇脫穎而出,你真是莫名其妙!」

  穗珠氣得嘴直哆嗦,「我莫名其妙?!我在所有的人都拜倒在金錢腳下的時候尋找精神家園,我為我自己的追求感到驕傲!」穆青嘩的一下笑出來,輕蔑道:「是不是走進了一方聖土?!那是你的自我感覺!誰不知道姚宗民這條老狗,專門培養有幾分姿色的女作者,你就投懷送抱去吧!」穗珠也儘量地聲調放得平和一些,她很知道如何刺痛穆青:「我覺得姚宗民是個稱職的編輯部主任,他分析小說入情入理、頭頭是道。你當然不能客觀地評價他啦,因為他斃過你的兩個中篇小說。」

  果然,穆青的臉上呈現出豬肝紫。

  接著爆發了一場「海灣戰爭」。夫妻間的吵架,通常都不會停留在理性範疇,只能是無是非可言的情緒化發洩,又因為彼此深知對方的本質和終端要害,結果所有的冷嘲熱諷箭箭中的。

  一夜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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