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欣 > 掘金時代 | 上頁 下頁


  第二天上午,穗珠用冷毛巾敷了敷腫起來的黑眼袋,淡妝都懶得化,就素著一張臉,挑了一套樣式簡潔但質地挺刮的傑妮亞牌衣裙,淺駝灰紅的顏色,這樣看上去不至於太喪氣,然後帶上修改好的稿件去了新地出版社。

  新地出版社位於城東出版大廈的七樓、八樓兩層,這座巍峨的深灰色大廈,配以一排排普藍色的反光玻璃,不僅顯得雄偉氣派,尚有幾分威嚴和凝重。它統括了省裡最大的幾個出版社,而新地則是獨具權威的文藝出版社。

  八樓拐角的一間辦公室,是《新地》雜誌編輯部。穗珠走過去,門是敞開的,一眼可見半禿頂的姚宗民正在積案如山的桌面上打電話,看見穗珠,拼命用熱情的手勢招呼她進來坐,又指指話筒表示他馬上就完。穗珠微笑地點頭,緊張的情緒得到緩解,別看她見過大世面,但對於文學聖地還是有幾分敬畏的。

  姚宗民四十開外,一張粉雕玉琢的圓臉,連點輪廓都沒有,更別指望雄性的棱角了。兩隻單眼皮的小眼睛倒是嘰哩咕嚕亂轉,他拿著話筒叮囑道:「……你還是給我全拋了吧,昨天我路過證交所,大盤牛皮偏弱,從資金流向指標的走勢看,絕對有資金抽逃的痕跡。他媽的那個『瓊能源』,上半年的公司業績下來了,一股分紅才三分錢,簡直辜負我們的殷切希望……」

  穗珠在木質的沙發上坐下來,暗想,商品經濟之風真是無孔不入,連《新地》這樣的純文學刊物,也可以附帶著辦股市快報了。

  姚宗民打完電話,搓著手問穗珠文章修改得怎麼樣了,一邊洗一個杯子沖茶。穗珠拿出稿件遞上去,說都是按照你的要求修改的,有些段落還重新寫過。姚宗民把稿件放在他的桌面上道:「我再看一看,爭取下一期能發出來。現在雖說文學不景氣,但稿件也不見得少,新作者都想早一點見讀者,所以稿也挺擠的。」穗珠的胃口被吊起來,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姚宗民接著說:「不過像你這樣有才華的作者,我們還是要儘快隆重推出的。」穗珠遂又放下心來。

  兩個人又說了一些閒話。姚宗民道:「聽說穆青現在當了總經理,都開車上班了?!」穗珠略顯尷尬地點點頭。姚宗民道:「有你這麼能幹的老婆,他幹什麼都不出奇啊。」穗珠想說跟自己沒關係,可說出來別人未必信,誰會相信天上掉下來一個總經理,正砸在穆青頭上?也只好不置可否。姚宗民口氣裡充滿羡慕道:「其實有時候人換個活法挺好……」

  冷了一會場,穗珠揣摩著該走了,還沒等說出口,見姚宗民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接著起身關上門,思量片刻,又去把窗簾拉上了。穗珠的心一點一點地往下沉,想到昨天晚上穆青說的投懷送抱,頓時脊樑骨僵直。

  這時姚宗民走到她的身邊,離她很近道:「穗珠啊……」穗珠只覺得姚宗民口中呼出的熱氣,呵在她的耳後癢癢的,又見姚宗民漲紅了一張臉,神情頗為亢奮,心想,該不是就讓我為藝術獻身了吧?!

  穗珠想著姚宗民可能說出的話,可能做出的舉動,以及自己的應對辦法,裝傻還是撕破臉皮?

  她看見自己的稿件安靜地躺在姚宗民的桌面上。

  她在最難的時候,也沒向男人低過頭。那是在東北某地的一個頗具規模的藥品批發銷售點,廠裡的藥已經從千里之外運來了,銷售點的龍頭老大千方百計地刁難她,就是要讓她投懷送抱。人在屋簷下,哪能不低頭,她只好強顏歡笑請他吃飯,希望能感動他。結果那個男人借著酒勁兒在她身上亂摸,還要拉她去開房。

  終於,她忍無可忍大力地推開他,龍頭老大翻臉道:「你他媽的是什麼金枝玉葉碰都碰不得?!老子玩過的大學畢業生,哪個不比你強?!我走南闖北見得多了,就從來沒有見過乾淨的女銷售!」說完掉頭走了。

  她一個人結帳、交錢,回到旅館之後,想著滯留在貨運站還要交倉租的大宗藥品,急火攻心。是的,她所認識的女銷售,有時同時傍兩三個男人,還不是害怕被人擠出競技場,還不是希望銷售渠道能暢通一些。對於她們,她從未看低過,因為她深知這碗飯不好吃,作為女人,她或許會同情她們,卻決沒有瞧不起她們。

  只是有些事,她無法做到。

  她又去找了許多關係,希望能繞過龍頭老大把藥品銷出去。然而她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當地人不會因為一個與自己不相干的女人去得罪一般勢力,那還怎麼在當地混下去?她的藥就是低於成本價也沒人要。她想了種種補救措施都無法峰迴路轉,即便是把藥品退回廠裡都找不到車皮。最終她逃離那裡,藥品變成貨運站無人認領的積壓貨物被處理掉了。這一次的損失,就占了她全年創利分成的三分之二。

  那她也沒後悔過。

  然而這回,她對自己實現夢想的期望值頗高,更加不能輸在穆青面前。

  正在她內心交戰升至白熱化時,她聽見姚宗民在她耳邊說:「穗珠啊,我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她很自然地退後一步道:「什麼事呢?」姚宗民拉她坐下來,她是什麼時候站起來的?且整個人僵僵地像片紙板。她坐下來,姚宗民的腦袋上直湊在她的眼前,她甚至能看清他患脂溢性脫髮的頭皮閃閃發亮,光可鑒人。

  姚宗民誠懇道:「我知道你是商場上的紅人,這才拉你入夥。」他說他想出一套全本的《金瓶梅詞話》,不僅沒有任何刪節,連春宮插圖都一張不少地印上。穗珠道:「好像這種書不是隨便哪個出版社都可以出的。」姚宗民道:「這我當然知道,所以操作階段要秘密進行,我有一個特鐵的哥們兒在印刷廠當廠長,印刷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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