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欣 > 掘金時代 | 上頁 下頁


  掛上電話穆青忙問:「董事長有什麼指示?」左雲飛打著哈欠道:「叫我們快點把銀行那筆款貸下來,馬上又有生意做了。」見穆青若有所思,又寬慰道:「你別有什麼負擔,中午的飯大膽吃,大膽點菜,錢的事已經說好了,那個處長會貸給我們的。」穆青這才松了口氣。

  下午閑著沒事,穆青決定去看看素荷。一來素荷今天輪休在家,二來他怕一上駕校又忙得腳打後腦勺。

  出了貴都酒店,穆青就搭了一輛計程車往沙面方向去。反正也是雲飛說的,出租車也要大膽坐,費用公司報銷。自己現在的問題就是放不開,沒有什麼派頭。

  穗珠長時間在外省搞銷售的那兩年,穆青認識了素荷。那個階段他寂寞得發慌,連同事小孩的滿月酒沒請他都要念叨一個禮拜,頂好是餐餐在外面混,有時實在好些天沒有名目,就以探望嬌嬌為名回岳母家吃一頓好的。他的父母在鄉下,雖說是縣太爺,總是遠水解不了近渴。

  記得那次是美術學院舉辦的一個派對,穆青欣然前往,他就是喜歡這種蒙著藝術外衣的庸俗聚會,男畫家出盡奇招地與眾不同,女畫家個個都是性博士。藝術家甭管平時多可愛,一進沙龍就全不對了,不知道怎麼表現自己卓爾不群才好。

  穆青打單,所以也就格外注意放單飛的男女,看了半天,只有一個面色憔悴的胖女人獨自坐在牆角抽煙,穿著像個煮飯婆,根本不可能站起來跳舞,且表情近乎於呆板,眼神完全是散的。

  幾乎沒有人理會她。

  穆青當然也興趣索然,放眼望去,漂亮的女孩均名花有主,但他總不至於跟這樣一個女人不女的角色為伍吧。所以他只好幹坐著,既不能高談闊論,也不能翩翩起舞。彼時彼刻,他真恨透了曹穗珠。

  無意間,他聽到鄰旁的人議論起那個女人,不禁整個人怔住了。「素荷怎麼變成這副樣子了?」「不要瞎說,這哪裡會是素荷?!」「可不就是她,聽說挺慘的,辭了職,又被她丈夫拋棄了,每天不說話,只是抽煙、喝酒、吃東西,你看都胖得走形了……」

  穆青真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素荷他是認識的,那是在《百萬富翁》雜誌的組稿會上,素荷是美編,始終一言不發地蜷坐在沙發裡。純淨的一張臉,帶著一縷冷冷的對世事漠不關心的神情,披至腰際的長髮,緩緩地搭在胸前一綹,也是與世無爭的,她穿一件秋橙色的棉質高領長袖T恤,樣式簡單地可以稱作沒有樣式,雙袖擼到肘部,皺褶都是溫馨而高貴的。下身是一條咖啡色的麻質長褲,也是老實的剪裁,腰身束在外面,配一條同色的皮帶,全身上下沒有一件飾物,只戴一隻長方框的手錶,也是淺啡色的皮錶帶。其他的女編輯或者妖燒,或者豔麗,或者俏媚,或者嬌嗲,她卻只是舒適,純正得如同一個崇高的意念,又仿佛剛剛逝去不久的一顆明星,陶然回眸遠望,只淡談的瞬間,周圍的女人,竟成了俗物。

  他還記得她的腰身,細得盈盈一握。

  這樣的女人只配養在家中畫油畫,彈鋼琴,穿著蘇格蘭短裙種玫瑰,不要跟她談馬拉多納和波黑戰爭,或者盧旺達的難民。

  對於素荷,穆青很下過一番工夫去瞭解她,得知她出身世家,從小受過良好的教育,也是後來家道中落,才不得不去了國棉三廠設計花布,不知怎麼被《百萬富翁》的總編看中,幾次商調廠裡不放,總編便催她先來上班,手續可緩一緩再辦。素荷的丈夫,是一家音像公司的監製,據說是小白臉一個,整天情調兮兮的。

  雖然沒有說過一句話,穆青對素荷是銘記在心的。現在見她成了這副樣子,沒有緣由地心疼,靜靜觀察了素荷好一陣,才去問拉他來派對的熟人,這是怎麼一回事?

  熟人滿頭大汗地在跳恰恰舞,被他拉下來很覺掃興。談及素荷,又是一問三不知。許久才恢復記憶說,好像是《百萬富翁》的總編嫌素荷對他太冷,也就不太熱心給她辦調動了,直到年終整頓編制,素荷不僅編外,且算臨時工,與刷廁所的阿婆拿一樣的工資,不享受雜誌社的一切福利待遇,素荷倒不是看重那些年貨和獎金,只是不順這口氣,辛辛苦苦幹了一年,《百萬富翁》的版式、設計皆為上乘,一致被同行推祟,她卻落得一個二等公民的名份,且檔案爛在廠裡也不再有人過問。

  素荷什麼話也沒說,不辭而別。

  偏偏她丈夫捧一個三流性感歌星投入太多,不慎墮入情網,素荷只得與他勞燕分飛。

  穆青作為文人,還看不出有什麼曠世之才,但憐香惜玉尚是他生命中揮之不去的英雄本色。那一晚,他堅持要送素荷回家,儘管一路上她沒與他說一句話。

  後來穆青常去探望素荷,她住的是父親遺留下來的老房子,木質的結構,這樣的房子不裝修打理,破敗起來更不成樣子,如同素荷的心情,灰撲撲的。穆青當然不會天天去送鮮花,然後坐在素荷臥室的窗下吹口琴,就是十八世紀的人也不會這樣示愛。

  他更不會去跟她噴口水,講什麼與命運抗爭的豪言壯語,人生本來就是一個無理可講、無理可循的過程,你說你戰勝了命運,命運承認嗎?!再說素荷這樣的女人,冰雪聰明,他去跟她說這些,只會顯得蠢。所以每回,他只是清理一下積了一水池的碗碟,或者把掉下來的紗窗安上,陽臺的木欄杆已經斑駁得露出了筋骨,他疊了一個紙帽子扣在頭上,吹著口哨用油漆刷了一遍。

  素荷對他一直愛搭不理的,只是一心一意地抽煙,或者一心一意地吃山楂糕,可他卻不忍放棄她,因為他曾經崇拜過她。

  一天,素荷又是坐在那裡吃薯片,穆青拉了把椅子坐在她對面和顏悅色道:「你這樣下去還需要多少時間?」素荷不理,穆青又道:「總之又報復了誰呢?」素荷還是不理。

  穆青陪著幹坐了一會兒才說:「其他事情以後再說,先上班吧。」素荷低眉耷眼道:「我沒臉回廠了。」穆青道:「我認識你們廠的工會主席,先去疏通一下,反正你也一年沒拿工資,不過認個錯的事,人家不放你,總還是稀罕你。」素荷冷漠道:「我這個樣子,還怎麼見人?特別還是吃回頭草。」穆青勸道:「所以你要戒酒戒煙戒零食,你去找紙筆來,我們訂個減肥計劃。」素荷沒有去拿紙筆,只是低下頭去,壓抑了很長時間的淚水,總算流了出來,而且一發不可收拾。穆青極有衝動想走到她身邊去,但被自己強忍住了。

  他知道她這種時候不會相信任何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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