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欣 > 掘金時代 | 上頁 下頁


  他們的確是還沒有想清楚就已經下海了,另一部分人組成互助組,找關係去熱水器廠、電風扇廠寫報告文學,這種半下海狀態其實是一種自救行為。連極富才華的詩人都對大自然閉上了眼睛,滿懷激情讚美威力脾洗衣機了。

  幾乎一夜之間,寫作部還剩下幾個女作家在那裡無病呻吟,繼續編織著撕心裂肺、痛不欲生地控訴男人與社會的故事,雖然她們也窮,但沒有五千年沉澱下來的中國男人的傳統心態終是她們天然的優勢。

  沒有一個人來過問穆青的出路,問他是否願意下海或拉他一塊寫報告文學。他們也跟他說笑、調侃,但不涉及要害問題,誰都知道他家有一個女強人支撐起一把豐衣足食的大紅傘。他們建議穆青取一個女性筆名,在家寫瓊瑤式的小說,什麼「千堆雪」「萬縷情」之類,穆青不知道這到底是書名還是筆名。這一點深深地刺傷了穆青,但他既不能當場發火,又不能回家抱怨,他能跟穗珠抱怨什麼呢?且抱怨本身,他已搶先一步,比穗珠還要看不起自己了。其實,男人比女人要麻煩得多。女人可以叱吒風雲,也可以小鳥依人,都有可愛之處,還有哭泣和絮叨的特權。男人在許多事情上只能沉默,並且萬事不能輸,這座自尊大廈由金錢、權力和美女建構,這是頗有講究的,完全是金錢和權力可以,完全是女人算怎麼回事?!

  也就是在穆青內心極度失衡和孤寂的時候,左雲飛來找他了。他們曾經是小學的同學,但關係平平,左雲飛從小天資聰穎,相貌俊逸,很得老師寵愛,後來又爭氣地考上了大學,不像穆青,高中畢業已很勉強,在燈泡廠鬥生鬥死才算鑽進工會。

  兩個人是在同學會上再度重逢,穆青雖然不是知名作家,但總是見多識廣一些,聊起天來有些鶴立雞群,左雲飛這才用正眼看他,從此來往甚密。

  前幾天的一個傍晚,左雲飛突然到他家來找他,說是跟一個名叫黑田的日本客商合資辦了個洋行,問他有沒有興趣去當總經理?穆青當時目瞪口呆,因為在他灰色的生活中早已沒有任何驚喜可言了,這麼薄的身子,現在突然送來一張大肉餅,他怎麼受得了這份惡補?穆青說不出話來,只沖著左雲飛一個勁地點頭。

  轉眼間就到了貴都酒店十二樓,兩個辦公室的文員都在忙著,穆青逕自進了總經理辦公室,這是一間套房,外面是大班桌椅、會客沙發,內間是臥室,標準客房的規格,整體感覺雖然並不豪華,但頗合穆青心意。

  穆青先給自己泡了杯茶,放好茶葉、提起暖瓶的瞬間,想到一會兒秘書會送茶進來,不禁啞然失笑。

  他坐在黑色的大班椅上,點燃一支煙,先是左半弧、右半弧地轉圈子,然後把腿架到桌上,一種當總經理真好的竊喜煙癮一般地溢滿全身,愜意至至。

  有人敲門,穆青趕緊正襟危坐,壓低嗓音道:「進來。」知書達禮的女秘書送來了兩份公司的常務文件,請穆總在上面簽字,穆青快意地做了,卻有一種做戲的感覺。

  他以一個文人的敏感發現即將離去的女秘書嘴角牽著一絲笑意。「你笑什麼?」他叫住她問道。女秘書莞爾,「穆總,你的襪子破了個洞,還有手提包……總之,不怎麼體面。」穆青有些窘,卻仍瀟灑道:「是不是特別像供銷社的採購員?」女秘書捂著櫻桃小嘴彎下腰去,穆青順勢甩出五百塊錢道:「去給我買一打襪子、一個提包,你的眼光一定是不錯的。」說完他還裝腔作勢地打了個榧子。總經理的戲份,他搜腸刮肚也就知道這些了。

  女秘書沒有伸出嫩蔥般的玉指去拿桌上的錢,略顯尷尬道:「穆總最差也得穿『金利來』的襪子吧,一打五百四十元,再配一個『沙馳』的提包,屬￿大路貨,也得一千二百塊錢……」穆青這回是真的大窘,暗想兜裡還剩四百塊錢,這一共九百塊是他的看家、防身之寶,他全部帶在身上以備不測,想不到無意間還被女秘書奚落了一場,他紅著臉憋出了一腦門子細汗,女秘書忙道:「今天我事情特別多,還是另找一天陪穆總去挑幾樣東西吧……」穆青幾乎是感激地沖女秘書點點頭,恨不得起身送她離去,神情一直訕訕的。

  擦了擦汗,把煙抽完,他的煙屁股總是小得驚人,最後摣著手指緊吸兩口已經成了他的習慣動作,要脫胎換骨地變成富人看來也是很不容易的。他突然覺得自己的許多舉動都與目前的社會角色對不上號。

  他推門走進臥室,果然左雲飛又在蒙頭大睡,正處在昏天黑地的狀態。左雲飛有一個晚上不睡、早上不起的惡習,據說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才配有這種毛病。長此以往,左雲飛頹廢的表情中又有了一層睡不醒的倦意,永遠都是萎靡著雙眼,沒有任何事情能讓他激動起來。

  臥室裡的空氣污濁不堪,穆青拉開窗簾、打開窗戶之後,才走過去拍拍左雲飛的臉頰道:「喂,醒一醒,結婚了!」按常理當然是說起床了,但你說一百遍等於什麼都沒說。左雲飛有婚姻恐懼症,說結婚他能嚇得醒覺,若放一段《婚禮進行曲》他有可能從床上彈起來奪門而逃。影視作品中的這類場景能讓他口吐白沫,氣絕身亡,所以他從來不看文藝片。

  人身上的怪癖都是事出有因,當年的左雲飛一樣是意氣風發的好青年,又與眾所周知的省電視臺節目主持人媛媛姐姐談戀愛,自然是郎才女貌、天下無雙。少兒節目的媛媛姐姐美麗動人,嫵媚中還帶著幾分稚氣,是那種老少鹹宜的大眼妹。左雲飛當時已是某公司的部門經理,年輕有為,又深受董事長器重,加上愛情的核動力,業務成績直線上升,如有神助。他的辦公台前和錢包裡,均是媛媛不可挑剔的美照。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不知是什麼人、在什麼時候為媛媛辦妥了一切,並訂好了一張飛往美利堅合眾國的頭等艙機票,媛媛姐姐神秘地飛離了大陸。就在孩子們呼喚媛媛姐姐的時候,左雲飛一直被蒙在鼓裡還在商店挑三門大立櫃準備結婚呢。

  這個打擊已經非同小可,更重要的是雲飛在公司成了大夥的笑料。你與公眾人物談戀愛,千萬得留一手,否則栽得比公眾人物還慘。可這血的教訓怎麼具恃才傲物的左雲飛能無師自通的?!

  從此雲飛對婚姻的恐懼超出尋常,同學好友的婚禮是決不會露面的,甚至禮金也不送。以後無論跟多漂亮的姑娘泡馬子,只要提及婚娶,下回你就別想見到他。

  自然也調離了原公司。

  穆青的這一計果然奏效,左雲飛刷地一下睜開眼睛,迅速地判斷了方位和所處的環境,馬上又睡眼惺松道:「我操.你是不怕我大小便失禁啊。」穆青笑道:「快起來吧,你不起來我都不知道幹什麼?!」左雲飛摸過床頭櫃上的小本翻了翻,「今天事不太多,中午跟銀行的信貸處長吃個飯,晚上陪幾個客戶卡拉OK一下。明天以後可沒那麼輕鬆了,給你聯繫的那個駕駛學校明天開學,你去學完考個牌照,回頭好開公司那輛雅廓。」穆青歎道:「怎麼跟我想像當中的總經理生活完全一樣呢?!」左雲飛笑道:「要不是生活就太不真實了嘛。」穆青也笑了,「他媽的,只有作品不真實,哪有生活不真實的?!」

  這時電話鈴響了起來,雲飛示意穆青接電話,又加了一句,「是男的找就說我不在。」穆青喂了一聲就樂了,把電話筒遞給左雲飛,雲飛詢問地望著他,穆青道:「當然是……男的。」雲飛正待發作,穆青才道:「是黑田。」左雲飛這才雙手捧著話筒,嘰哩咕嚕講了一通日語,然後哈咿哈咿了好一陣才算完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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