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欣 > 掘金時代 | 上頁 下頁 |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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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之前,穆青的情緒還是在零點徘徊,無名火大得驚人,規定穗珠晚上十點半以前回家,甭管那客戶能搞到安宮牛黃丸還是冬蟲夏草,十點半以前叫他滾蛋,不許穗珠把自己公司的尼桑車停在院裡,另花幾千元找停車場停去,否則見了眼暈還要聽風涼話。後來穗珠才知道穆青所在的市作協寫作部宣佈只發百分之六十的工資了,甚至連全市人民都有的糧差補貼都取消;另外他在報紙上開的專欄自留地被一個筆名叫彩雲飛飛的寫手搶了去,傳說這個女人個子高佻,千嬌百媚,沒有一個總編不倒在她的秋波裡,恨得穆青大罵彩雲飛飛可以在青樓掛頭牌。 後來穆青悶在家裡臥薪嚐膽,連著寫了兩部中篇小說送到大型文學刊物《新地》編輯部去,都不出一周時間就原樣退回了。 對於沒有稿費的作家來說,談錢是一件很尷尬的事,稿費低時尚能談寫作的意義,稿費高時便是書中自有黃金屋的例證,然而承認自己掙不著稿費,簡直就像男人承認自己性無能,穆青哪受得了這個?!過去工資還能撐一陣兒,再說那時候大夥都窮,誰也別笑話誰。現在貧富多懸殊,沒錢連小偷都煩你,沒聽人家說嗎,富人全家去旅遊,還在家中桌面上放幾張票子,省得賊找不到錢急了砸電視,窮人家裡倒是沒有浮財,回家一看電視機准泡在浴缸裡呢。現在可好,物價飛漲,工資倒少了快一半。 當然家裡也不是沒錢,穗珠總是把相當數量的現金扔在抽屜裡也不加鎖。但穆青是從來不動的,不能月月給老婆家用已令他汗顏,若還伸出手板吃軟飯,那他所剩無幾的一點點尊嚴也就蕩然無存了。 一天穗珠開著尼桑車去辦事,路上塞車,她無意間看見穆青正在排隊買六合彩的彩票,混跡于大媽大嬸、離退休老頭老太太之中的穆青,如同山羊裡的駱駝讓她看著刺目,倘若不是意志崩潰,她想不出還有什麼理由令他靠碰運氣來了此殘生。 為了給他留點面子,穗珠沒有跳下車去扭住他的耳朵。晚上回家罵他:「你算過沒有?兩千分之一的概率你也去試?根本是零智商,一輩子也發不了財。」穆青並不以為恥,還搖頭晃腦道:「想當年挑作家,我可是萬分之幾的人才,何以見得如今我就中不了彩呢?!」穗珠氣道:「你無聊過頭。」穆青冷笑道:「我無聊,我丟人,你休了我不就完了嗎?!」 穗珠給嗆得半天沒說話,忍了又忍只能好言相勸,「你不願意白花我的錢,到我們公司當個營業部經理,算你幫我還不行嗎?」話音未落穆青倒急了,「我給你打工?你也得請得起我啊。」穗珠忍住火道:「你開個價吧。」穆青呸道:「我就是上街擺地攤賣大力丸和耗子藥,也不會上你那去。」 兩個人說不到一塊,只好冷戰。穗珠又怕刺激穆青脆弱的神經,只好不化妝、穿最家常的衣服、尼桑車停在恨不得離大院十裡以外、每晚儘量回家吃飯,堅持親自下廚……那也不行,穆青照樣逢人就罵,通貨膨脹、貪賄無藝、笑貧不笑娼。他的名言是:現在中國缺什麼?就缺一個陳勝、吳廣。眾文友頗有同感,都說陳勝、吳廣可能進城當了包工頭,不如你穆青就揭竿而起,我們跟定你了。這也算是較勁兒的時候,穆青卻又歎道:「我要有那膽子,何至於混成這樣……」 終於,他下海了。 可是穗珠又另有一番擔心。 越想越累,也越發沒有了興致。穗珠決定剪斷思緒,便撈起電話,先找到店長,問了問「平安醫藥總匯」的銷售情況,囑他管店和櫃長管得嚴一點,錯賣了藥或許會有人命官司,那可不是鬧著玩的。接著又撥了副總經理楊岩的拷機,叫他把公司的工作全擔起來,自己決定放大假了。楊岩在電話裡關切地問,你沒什麼事吧?穗珠笑道:「沒事,我也該歇一歇了。」 自從穗珠在製藥廠供銷科一炮打紅之後,廠裡的銷售陣地日漸擴大,廠領導決定獎勵給穗珠一筆數量可觀的獎金,穗珠婉言謝絕,問她要什麼?她說想給廠裡開一個門市部。廠長苦笑道:「這個主意好是好,可哪有地方?廠子在郊區,門口倒是開闊地,可誰上郊區買藥。」穗珠道:「我找地方,廠裡裝修好,我來承包。」廠長道:「那沒問題,只是現在寸土寸金,你怎麼可能在市中心找到地方?」 穗珠又是一個不吭氣,悶頭在市中心轉了三天,托朋友的熟人,熟人的朋友,三姑托六婆,六婆又托小舅子,終於在黃金地段找了一家糧店,千方百計地盤下來,找裝修圖紙,出設計方案,廠裡出錢是有限的,工商、稅務還得自己跑,然後請了律師跟廠裡簽承包合同。 總算,小小的「平安藥店」平安誕生。 當時穆青對此頗不以為然,說店面太小,可改為耳朵眼藥店,又說售貨員醜得像《白雪公主》裡煮毒蘋果的老太婆。穗珠道:「人家是退休的護士長,能給顧客推薦藥,再說放一個漂亮姐在那兒,你好意思過去買猛男神油或回春湯嗎?」 也就一年的工夫,穗珠蠶食了平安藥店左邊的風華照相館和右邊的何記雲吞店,大舉裝修一新,變成了「平安醫藥總匯」。 二樓成立了公司,負責異地銷售和批發。 離貴都酒店還有半站地,穆青就在自行車保管站存了車,徒步上班。富士山洋行設在貴都酒店十二樓,雖然不是五星級酒店,但騎著渾身亂響的載重自行車去上班,門衛一定以為他是地吧的酒保。 這兩天,才是穆青雲開日出的日子。 市作協的維持經費捉襟見肘之後,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消失了大多數的壯勞力與男丁,百分之六十的工資,半年來拿一次都沒有什麼積極性。下海,已經不是什麼信仰的選擇,完全就是生與死的選擇。 紅過的作家永遠不會理解無名作家生活的艱辛,他們大可以在出夠了國領煩了獎之後大談捍衛什麼、抨擊什麼以及使命感。而無名作家就像無照小販一樣,拿著不夠糊口的工資,再拖上家累,吃飯變成了首要問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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