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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古代的書院都有獨立的院產,大半建於山中大野,所以主持人不叫「院長」而叫「山長」。這種僻遠開闊的環境有利於大思大悟,有利於生長真正的見識。在這裡既是讀書,更是讀山林土地。紙上的東西與地上的東西相互交融,一些新的創見就會滋生出來。我們現在常見的毛病是從書本到書本,從文字到文字,寫作也是從文本到文本的投射:每個人的語調都差不多,都是一個調門。好像他們在按一個曲譜唱出來一樣。他們沒有自己的語言,不會說自己的話。我們知道,在生活中,那些結巴越急越說不出來,這時候就得讓他們按照一個曲調唱著說。現在,那些寫作者當中,時代的「結巴」比比皆是。你只要打開一本書,翻開一篇文章,馬上就會感受一種熟悉的語調。為什麼?因為這些寫作者只是讀書,而且都在讀一個時期最熱鬧的書,並不讀山林大地。沒接上地氣的文字,沒接上地氣的學問,終歸不會有什麼驚人之筆,不會有什麼大的價值。

  書院與一般學校的區別會很大的。這裡可能不那麼授課。來的學者和老師也不會那麼教。這裡要盡最大努力自然起來,沖一沖現已形成的那種僵死的假學問以及傳授方法。至於常常說到的「人氣」,這兒倒不太追求。我們說過,這兒首先是一個拒絕的地方,而不是一個接納的地方;這兒是一個寂寞的地方,而不是一個熱鬧的地方。這一點我們不會懷疑。這看起來無非是人多人少的事情,其實是書院之根。書院這樣的地方如果熱鬧了,人的頭腦也就熱了。所有的壞事、不得當的事都是頭腦發熱才辦出來的。還是得冷靜、安定,這些說說容易,做起來就難了。因為還是喜歡熱鬧的人多,有人想天天過節,而不是想天天學習和勞動。

  這裡一旦人來人往,車水馬龍的,我們也就完了,書院的精神、整個的立足點就會七零八落,甚至會完全散掉。有人要在這個喧囂世界的一角傾聽、思悟、揣摩,還有遙望。我們不能慌張,就像這裡的大自然一樣,沉靜如一地生存。大海和松林從來沒什麼慌張,只有風中的海濤和松濤。這是它們在激動,是它們在常年累月的沉默中養成的能量在釋放。

  最了不起、最有創建、最有見解的那些學者專家,包括藝術家,既然熱愛自然,就會與我們的書院聲氣相通。心通了,來不來這裡倒在其次。無論從遙遠還是從近處,我們都能感受到他們。他們如果親臨其境當然也是書院的福,他們如果不來,我們也會從遙遠的聲音中聽到他們。

  錢穆先生當年在香港創辦新亞書院很不簡單,那時的艱辛不可想像。他那裡名為書院,其實不太具備傳統書院的一些要素。他大概是瞅准了「書院」這兩個字的內美。他要把書院的精神保存下來,結果做了許多事情。一個生在亂世的人,做了文化傳承的工作,做了保存讀書種子的工作,這就是勇者之事。勇者,就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逆流而上。這樣的人稍有成就即是大得。他們才是民族的中堅。有人以為奪到一塊地盤才是大業大勇,這是極其粗淺和庸俗的認識。實際上,有形的地盤要失去太容易了,而文化的根基一旦立起來,卻會最終決定著一個民族的前途和命運。

  在污濁的世風之下,精神是向下的,這時候正義不存,倫理不守,離一種文化崩潰的時間也就不遠了。是不是到了文化崩潰之期,得看兩種人,一是知識分子懂不懂廉恥,再就是要看看更年輕的人,比如青少年學不學好。青少年向不向善可是大指標。如果相當數量的青少年樂於表達醜惡,變得心懷惡意並且沾沾自喜,那麼這個文化崩潰之期也就不遠了。文化崩潰了,一切幸福都談不上了,一切希望都談不上了。我們所說的文化是中國文化,我們的根在這裡,學習西方只為了更新和吸收,但不能連根拔脫。一個民族的衰敗,最終都是因為他們自己的文化崩潰了。書院不過是文化之堤上的一些小小磚石,但能做小小磚石也是無上光榮的。

  新亞書院當年在香港找了一所樓房,是幾層樓中的一小部分,學生都睡在走廊裡。那真是辛苦。可這些物質條件似乎並不特別重要,錢穆先生還是做了許多事。所以品格和力量這二者,品格才是第一重要的。有了品格,力量才會有。我們的書院如果講生存,還是比新亞書院講究多了,可以說好上幾十倍。可是我們一定就能做成什麼傳之久遠的事業嗎?這就看我們的志向和心力如何,看我們是否具有持之以恆的品格了。

  我們一開始要在兩個方面堅持做下去。一個對外,一個對內。兩個方面相互統一,互為表裡,互為依存。對內即書院內部的人怎樣,書院又建立了怎樣的日常規範。現在看沒有比內部的風氣再重要的了。因為風氣不是一日生成,風氣是人在時間裡養成的。書院的人對真理的愛,對世事的關切,在文化上深沉的使命感責任感,是最為重要的。不要以為書院看起來有這樣好的設備,這麼好的環境,這裡的人就一定會愛惜。因為把一種美好的東西摯愛到底也並非一件易事。人最後背離了理想,走向了反面,變質了,這並不罕見。一起同甘共苦搞建設難,一起在初具規模和規範的環境裡堅守下去更難。

  我想這兒是渴望求知的地方,也是樸素向善的地方。這不是一個通常意義上的吃飯單位,尤其不是通常所說的一份職業。今天做書院的人,其職業感受越少越好。我們是在做一種時代的非常事業,這是自信的事業,獻身的事業。這不是僅有一份職業的勤奮就能做好的。有人說在這裡要修身養性啊,要讀書啊,這是不言自明的。性是性情、個性、品性、命性吧;修身,古人說得再清楚沒有了。「文革」當中有一句語言通俗易懂,就是「打鐵先得自身硬」。我想所謂的「對內」就是這麼一回事。書院裡的人,應該有無形的徽章。比如說這些人很安靜,很和藹,有教養,有內力,有獨立思想性。能這樣就很好了。

  對外當然要做些事情。比如辦網站和與大學的合作,都是要求很高、起點很高的事情。一般的做並不難,做到了好處就難了。中國的專業網站已經不少了,書院的網站有什麼過人之處?聯合教學和研究也不少了,書院來做又會怎樣特別?有人說書院做出來的更純粹更純潔,可僅僅這樣也還不夠。怎樣貼著事物的真實往前走,這是最難的。不沾染任何時髦習氣,踏實求真,這也很難。

  就說現在的教學吧,千夫所指,因為它已經形成了許多非常荒唐的東西。我們書院介入教學,還要從頭開始。我們首先是設法把人從一些放肆的胡說和可怕的教條中解脫出來。引導人去悟想、能理解,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少人不斷地問:書院究竟做什麼?我看可以做的事太多了,多到了不知從哪兒下手才好。但我想凡事不要嫌小,只要有益就值得認真做下去。小事嫌小,大事又做不好,結果就是荒廢,最終就會變得中空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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