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煒:野地與行吟 > |
二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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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情景仍然歷歷在目,五臺山佛地、雲崗石窟,還有大同的雨!我們的文學盛會所經之處,刻印在了我們的心間。後來筆會從山西開到了河南,我們的二屆筆會先在鄭州開幕,然後又去古都開封、洛陽……那篇《沉浸到藝術之中》的稿子,就是我在鄭州的發言。 從這些零亂的記錄中,我仍可感受到一股熱燙的東西。當時我的忘情訴說,今天看有些可笑。但它們畢竟是我的心聲,是我昨天的聲音。我的一些見解或許是淺薄的,今天看也許完全沒有了必要。但我想我僅僅在堅持和解釋一些觀念嗎?我覺得它們現在明明都顯得不重要了。我認為重要的是留下了昨天的那種情緒,那種熱情追溯的痕跡。我珍惜這一切。我不會因為過去的幼稚而嫌棄它、遮蔽它。相反它是我個人歷史的組成部分,是更有吸引力的青春的產物。當我的衝動和率直主宰了自己時,我就願意訴說和爭辯;而當我靜默下來審度的時候,又為那些衝動而後悔。可是冷靜一下做個比較,我就明白那種熱情參與的狀態更貼近我的青春的生命。看來每個人都同時並存了兩種生命的狀態。一種是年輕的、永不衰退的,另一種是老邁的、接近暮年的。這兩種狀態粘合在一起,矛盾著,制約著,共同伴隨一個人走完忙碌的一生。作為一個藝術創造者,他多麼需要那種年輕的生命狀態長存下去!那時儘管有失誤、有缺憾,可那時充滿了向上的精神,多麼勇於尋找和求索,處於多麼茂盛的成長期,當這種狀態漸漸消逝了的時候,代之而來的就是老練,就是反復的斟酌和權衡。可怕的成熟來到了,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含蓄而又深邃。你要尋找紕漏嗎?那將非常困難。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把一切直率的想法都隱藏起來,代之以柔美老到的散文筆法,向你講述一個失傳的故事,一個意味深長的典故。這當然也是另一種輝煌。 一個人就是這樣矛盾著,猶豫著。 當然每一個人都喜歡青春,都希望年輕,可又不約而同地為那時的稚弱感到羞愧。我也會是這樣。不過,如果從藝術鑒賞的角度去看待那時留下的一切,就又當別論了。那屬一個年紀獨有的文章,無論怎樣板起面孔,無論怎樣追求「根柢」,也還是一部熱情四溢的創作。這樣想來,人們也就可以放鬆了。 這個集子裡提到的往事,那些童年的場景,讓我有些惋惜。它們也許該留到我的其他的作品集子——只是這樣不得當,因為它們是我發言中談出來的,是那篇文章的有機部分。可是重讀時,它們很快地將我拉到了另一種氛圍之中,讓我想起了我走進創作時的情景。看來我永遠不能奢談理論,而只能去敘述和描繪。因為我即便在談論一種觀點、進行一次辨析,也要更多地借助場景和形象,進入那樣的氛圍。我到後來也不清楚這是在講一種什麼體裁的東西。這就混和在一起了。也許一個熱愛藝術、為藝術貢獻出一生的人,原本就該把一切都混和到一起去——他的一生就是一次藝術的混合。 我在發言中根據聽眾的要求,有時也講一些「文學初步」——我不願在今天閱讀時過多地停留在這些上邊。它多麼有力地證明了我自己的「初步」、我的「不過如此」。但我也不想刪除這些「初步」。我記得我的朋友們曾感興趣於這些「初步」,他們倒聽不進另一些玄妙的東西,有時聽了半天,雖專注卻不能明白。展示一些最基本的經驗,這已經讓人很倒胃口了,不過誰又沒有一些最基本的經驗呢?難道回避和故意地省略這些,就不是另一種矯飾嗎?再進一步問,難道極聰明地專心於寫作,盡可能地閉上嘴巴就算一種高明嗎?那樣就沒有了坦然和放鬆,沒有了率真和自然,不又是違背了質樸的藝術原則嗎?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簡簡單單的,這不是我們所追求的境界嗎? 我的一個好朋友曾認真地讀過了這些發言記錄稿,他令我感動地給予了鼓勵。他理解了我這十年,不算漫長,也不算短暫,但卻算得上坎坷。沒法用順利不順利來描敘自己的文學生涯——在今天,在我動手寫這篇後記的時候,大概更不能用這個詞匯了。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我昔日的那些朋友了,也不太知道他們的生活。在編這個集子的時間裡,我只是想到了那些久遠的友誼,想到了坎坷的道路上,曲折的歷程上,還仍然需要青春,需要不太成熟的但永遠是表現了青春的聲音——儘管我的聲音嘶啞,但我相信這應該也歸於青春的聲音。我永遠懷念我的朋友。 一轉眼,我來到這個海濱小城已經兩年半了。我不必訴說這裡的其他方面的生活,也不必講述居住這裡的原因。我只想說這個小城是一個角落,是一塊土壤。這裡同樣有人群有樹木,有寶貴的清水。在這裡,也有很多很多的文學青年——不能消逝和隱退的文學,又一次在這裡顯出了她的魅力。那麼多人癡迷於她,究竟是什麼原因、什麼力量的左右?我百思不得其解。在寂寞難耐的日子裡,我遙望著遠天流雲,想了很久很多。正是他們來到我的身邊,我們一起走進了熱情和幻想。我永遠感謝他們。我在這個集子裡所記載的那些文學聚會,大多已成為遙遠的過去,甚至像是成為另一個世界的情景了。當年在那些場合裡相聚、無所不談的朋友們,你們今在何方?生活得順利嗎?我又一次使用了不該使用的詞匯(順利)——讓我們默默地記住吧,記住那一段熱烈的、透明的文學生活,記住其中永存的東西。 這個小城給予了我特殊的安寧,使我有機會總結和追思。我終於在閒暇裡編成了這本書。它是講出來的,因而它對於我就像第一本書。我翻動它們,等於翻動自己的文學日曆,它更多地帶來的,是我深深的、按捺不住的思念。我就在這樣的情緒中度過了很久。 這個小城離開熱鬧地方也許並非隔了萬水千山,但的確是天之一角,是伸進海裡的一個小小犄角。我在深靜的午夜裡,也許能隱隱地聽到遠處的聲音——它正透過滔滔海浪傳了過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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