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煒:野地與行吟 > |
二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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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讓作品流露出最真實的東西,這大概很難很難,尤其是寫文論、談創作,就更不容易做到。那麼即興談話呢?必然少一些掩遮的功夫。直爽地、不掩飾自己的褒貶往往是年輕人的特徵,而人上了年紀,有時考慮的就會多些——我真怕這個集子現在不出,今後怕首先是我自己不允許它面世了。 我怕文章「做」的意味太重,怕自己走進這個尷尬裡。願我永遠能保持不衰的創造力,保持一種純潔和健康。離開了這些就不會有真心實意的好文章。我講出的這些自然是粗陋的,但由於太粗陋,也值得我集中一起去思考它們;而它們,也正是我十年創作中的折射,清楚地記下了我在那些時刻裡究竟在為什麼而激動。那種天真留下來,好讓我珍惜。 回顧一次次發言的情景,使我很不平靜。翻開這些發言記錄,一個個場合歷歷在目。我差不多重溫了那些氣氛,那些情緒,那一雙雙眼睛,那一顆顆期待的、真摯的心。他們吸引了我,配合了我,才使我能有興趣、有信心地講下去,直講得筋疲力盡。我想我以後也許不會再這樣講了——我覺得自己越來越變得無話可談。我更多的只是苦笑,是自嘲。我將用這支筆緩慢地寫下去,不停地勞作下去。一個勞動者的勤奮的形象,永遠吸引著我。 有一年春天在威海,我在一個文學講習班裡講了「景物描寫」之類的話。這番話我改動修飾了一下,加上個題目《你的樹》。記得聽我講課的都是些少男少女。他們在美麗的海邊小城裡生活著,莫名其妙地愛著文學,坐在臺上,望下去是一片黑白分明的眼睛。我不能按捺自己,直講了很久很久。那是一個春天的夜晚。從會場出來,我和幾個朋友沿著海邊直走了很遠。我利用這個時間平靜著自己。我知道自己並未講出多少道理來,可我知道與他們很好地交流了一次。因為他們一直無比安靜地坐著,場內沒有一點聲息。我不知道他們在多大程度上能理解我和我的話,因為我在這之前對他們一無所知,一個也不認識。但我想我所傳達的主要的意思、我的心裡話,他們一定聽得懂。我真希望他們當中產生一些好作家,希望他們愛藝術愛得純潔……我只是這樣講下去,講著我的願望、我對自己的鞭策。 那是我第一次到威海。 我還記起了在大學裡的情景。可愛的、生龍活虎的大學生們,他們天生是作者的朋友,是文學作品最先進入的朋友。他們應該擁有文學,也應該熱愛和創造文學。他們勇於與講話的人辯論,有時甚至很激烈。記得有一次在山西的一個大學裡,我與另一位作家一起被詰問,誰也說服不了誰。那一次對話可惜沒能記錄下來。在山東大學、山東師範大學、山東經濟學院,我與同學們度過了難忘的時刻。他們給予我的熱情讓我永遠難忘。我從心裡感謝他們的理解和關懷。他們當中的很多很多人讀過了我的大部分作品,我用作品占去了他們最寶貴的時間。他們一直關心我,關心我的生活和創作……我與他們的兩次較長的對話,曾以《週末問答》為題在雜誌上發表過,並且收到了很多的讀者來信。 在那幾年裡,大學裡紛紛組織了文學沙龍。我常被大學生們邀請。在他們中間,我們大家都愉快、放鬆極了。我們暢所欲言,討論著文學問題——不知那樣的時光還有多少?這時文學與青春多麼好地聯結在了一起。我感謝那樣的邀請和機會,它使我年輕,也使我在交談中審視自己是否變得蒼老或油滑做作。這是最好的總結、清潔自己的機會。我懷念那些夜晚——從文學沙龍裡走出來,仰臉看滿天繁星,夜色空前地美麗。 濟南是我生活了十年的城市。我的文學生活差不多全是在這座城市裡度過的。這座城市的讀者、文學愛好者並未薄待我。我們彼此深深地理解著。他們差不多有我的每一本書,不管對這些書的看法如何,他們還在關心我,希望我寫得更好。我深深地感激他們。市里辦文學講習班,每一次都要突破三百人,而且報名者源源不斷,只是因為場地的關係才不得不停止報名。有時我站在市郊的山頂,望著萬盞燈火想,這座城市裡有多少人在熱愛著文學啊!他們經歷了多少生活的曲折,可是他們沒有遺棄文學。每一次講習班都邀請我去,然而由於到外地出差或別的原因,我只去了一兩次。那一兩次見面的情景就如同在眼前一樣。 有時我出差到外地,途中也能遇上文學方面的集會。那時無論在多麼陌生和僻遠的地方,只要一談到文學,我與這些年輕人就像相識了很久似的。文學可以使我在旅途上的任何一個地方找到真摯的朋友,我們就能敞開心扉,無所不談。文學到底是什麼?是什麼?在這些旅途的集會上,新朋友們和我熱烈地討論文學問題,也幸虧他們的記錄,才有了集子中的幾篇文章。他們一個字一個字地校對好,然後寄給我,好像我真的談出了什麼至關重要的東西似的。 我的文學界的朋友發起的規模很大的「黃河筆會」只開了兩屆。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這個筆會暫時中斷了。但已開的兩屆卻給文學界留下了極深刻的記憶。這實際上是僅次於全國性會議的大型活動,參加者除了黃河流經省區的作家代表團之外,還有全國各重要的文學報刊和新聞部門的代表、領導,這是新中國建立以來少有的文學盛會。在這兩次筆會上,我結識了許多朋友,留下了永遠難忘的回憶。那時候新老朋友相聚,有很多話要說,大家都非常高興、激動,會上發言,會後還要討論文學問題,有時爭論起來徹夜不眠。在筆會上的發言也收入了這個集子——我重新讀到它時,眼前又一次出現了那兩次大會的盛況,再一次感受了那種熱烈的氣氛。我相信那樣的筆會總會繼續下去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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