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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就這樣,我決定了並且動手整理一本小書了。

  我認為少年時期也許寫下了自己最重要的文字。從藝術的本質而言,我想可能會是這樣。出版這本書的勇氣竟然是這片土地給我的——站在這兒,我再也不擔心誤解和挑剔,心中充滿喜悅。更奇怪的是我真正認識了它們、明白了它們,還是我歸來之後。

  原來一個作者不僅需要到泥土上尋找他的新歌,而且還需要到泥土上去鑒別他的舊歌——他需要到一片土地上去獲得一種能力——對美的本質的追尋和認同。

  我常常看到那些對於雕飾和浮靡、對於沾沾自喜的小技、對於不勞心力的乖巧……的忘情的由衷的贊許。我想要遠離這些淺見和誤識,一個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回到土地上去,去領略它的原色原力,感受並吸取它的體息,傾聽那種遙遠而又切近的聲音。我回到了出生地,我在做的就是這樣一件簡單而又自然的事情。那些舊作是我昨天匍匐在泥土上寫成的,後來將它捆到背囊裡匆促而去。多少年過去了,回頭審視,竟覺得陌生和簡陋。我忽略掉了最珍貴的東西——源於生命的真切和直率、飽含著心汁和血肉的忘情吟唱。

  好在回到這片土地上之後,我又不失時機地、幸運地將它找到了。

  我很快編出了一本小書。集子中最早的一篇作品,離我正式發表作品的時間還要早上七年。我盡可能使它們保持原貌,盡可能不動一字;如果確要更動,就在篇末注上時間。我這時才明白,原來的擔心是多麼不必要,多麼幼稚。我在後記中寫道:「我的任何時候的作品,都只代表了我自己的水準,那是任人評判的。另外,它畢竟只是我全部舊作的十分甚或二十分之一,它實在只是一種帶有悲悼意味的追念。它同時也表明:那一段失去了的青春年華將永不再來!」

  這對於我是一次深刻的、動心的總結。我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離開土地已經很久了。土地上的人、各種蓬勃生長的事物,我開始疏遠了,背離了。我的雙腳在這二十年裡也在廣闊的鄉村和城市間奔走,但駐足諦聽和感知領悟的時間沒有了。書齋生活既給我滋養,又消磨我的靈性。從這本小書往後翻,直翻到近年新作,就可以發覺它們在越來越技藝化的同時,也正在漸漸消失一種生命的綠色。一個作者藝術生命走向衰敗和死亡的過程,差不多無一例外是這樣的。形式、技藝、經驗……一切都遮蓋不去另一種蒼白。從這個意義上講,我認為第一本書中恰恰也包含了最好的東西。

  因為它貼近了土地和人。

  在龍口的這段時間,我投身到日常工作中去。新的工作、新的創作計劃、新的文學朋友,一起走向了我。基層讓人應接不暇的新故事新意緒,每時每刻都作用於人。這些瑣碎的如同河水一樣流動不停的日子裡,一個健康的人就可以培植起什麼。啟示在默默中產生了。到底要記錄什麼?還要記錄什麼?第一本書敘說著昨天真實而樸素的感受,與今天遙遙相對;我的目光透過它望向明天,才會看得更遠。

  一年之後,也就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這本書出版了,它恰逢我發表作品十周年。不是它的作者,大概很難體會到那種心情。它背後藏下的是一段長長的歲月,是各種各樣的寫滿了字跡的紙頁,是痛苦也是歡樂。這本書是我自己的一個小小紀念,並會長留心底;同時又是我獻給親愛的讀者——特別是那些在文學之路上剛剛舉步的朋友們的。

  接著傳來的消息是讓人難忘的:書店的同志講,在我的幾本書中,它是賣得最快的一本;很多讀者說,他們喜歡這本書甚至超過了我後來出版的反響較大的書;出版社在短時間內決定重印這本書……一個作者還需要什麼?這實在是最大的安慰和回報了。不過,我深知支撐著這本小書的東西到底是什麼。那就是土地的精神。

  我將一生不離開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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