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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我與檔案館

  山東省檔案館是我大學畢業後踏進的第一個部門,我在這裡工作了近五年的時間。這對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一段人生經歷。館裡的朋友們與我結下了很深的友誼,就連這座建築物也讓我充滿了感情。我調離後很長一段時間,還恍忽覺得自己仍然在檔案館工作,還是這裡的一名專業人員。

  時間很快,一轉眼就過去了二十年。這二十年我一直關注檔案館,發現它日新月異,各項事業越辦越好,可愛的新面孔越來越多。我為在這裡工作過而自豪。我很想念當年在一起工作的朋友,想念朝夕相處的情景,想念那些日日夜夜。我們鑽研業務,上夜校,撰寫論文,繁忙而快樂。當時我在編研處做資料初選,巨大的工作量對我既是挑戰又構成了刺激:我把檔案卡片一行行擺滿了整整一個大房間,我像農民鋤地那樣在卡片之間來回走動,選取我所需要的資料。那時候我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工作到一兩點鐘,幾乎從不疲憊。我們還輪流到當時建在大山裡的「後庫」去值班,那裡簡直就是一座了不起的山莊:永遠忘不了那裡滿山的紅葉和柿子、嘩嘩奔流的山泉。我特別記得庫房深處某一間裡,有一台櫃子一樣大的收音機。這真是神奇啊,這一切曾經讓我驚喜非常的物件,不知現在還有沒有?當年的工作人員很有情懷,有的喜歡培育花木,有的酷愛體育活動,有的能夠唱出很好的美聲。一到工間休息,我們不是做體操,就是舉行羽毛球比賽。總之那是一段緊張有序又是特別有意思的生活。也正是這一段寶貴的經歷,使我在未來的道路上能夠走得更好。二十年了,當年與我一起的朋友已經有好幾位不在人世了。可是我永遠都懷念他們,他們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那一段日子和我的青春年華連在一起。

  說到檔案,以前一直有些神秘感。直到來檔案館工作以後,這種神秘感也沒有消失。大鐵門,精密維護,隆隆的除濕機,刺鼻的樟腦球味,這些都能加重它的神秘性。特別是大山裡的「後庫」,當年是為了備戰才搞起來的,可是堅牆厚壁也增加了它的神秘性。不過檔案的確具有偉大的見證力,它有時候是唯一能夠穿越時空的出場者,是歷史,是生命的刻記。當我打開一冊塵封的歷史檔案,看到只有在傳說中才活著的人物留下的真實筆跡,簡直是又好奇又興奮,還多少有點慌張。這一切就像夢境一樣。其實檔案就是讓夢想復活,讓歷史發聲,讓現實變得更加真實,讓浪漫主義找到自己想像的歸宿。

  我當時想不到的是,自己也在動手製作檔案。因為我從十幾歲就開始發表作品,到現在已經寫了近三十年。幾年前檔案館與我談起收藏手稿的事,我並不以為然。因為這之前的徵集者也被我拒絕了。原因多種多樣,主要是覺得這些歪歪扭扭的字跡不夠雅觀,而且從內容上看也不成物件。它們變成「檔案」,也並不能使其有什麼實際性的改變。它們在給我安慰的同時,甚至也是能夠引起我陣陣羞愧的東西,是往事,是回憶,是腳上的泥濘。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畢竟溶進了我三十年的心血,它們即便沒有別的用處,起碼也可以留做個人紀念。讓這樣一堆東西陪伴自己的文學生涯還差不多,交到他人手裡則多少有些不安;放在堂皇的檔案館裡,我只擔心它們佔據了寶貴的庫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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