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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園憶

  1958年是一個奇怪的年代,對於後來人而言,它難以解釋。比如它的荒唐與無畏,遊戲與激情,殘酷與悲憫,怯懦與勇氣,一切複雜難言的東西都摻雜在一起。在那個大喧嘩大動盪的時期,中國人的好奇心卻全面煥發出來,做出許多了不起的事和幼稚可笑的事。不管對其怎樣評價,有一件大好事是我們一直感激的,這就是當年的大辦教育,它直接催生了我的母校:煙臺師專。

  這所大學專科學校最初建在萊陽市,不久就遷到了煙臺市南郊。一九七八年我們入校,是恢復高考的第二屆學生。進了校園,馬上看到的是一座座大屋頂紅樓,一排排雪松。筆直的路旁除了雪松就是粗大的白楊。這裡安靜、深奧、美妙,似乎潛藏孕育了一種大氣象。當時的校園也許不夠宏大,但在我們這些四處跋涉而來的往屆畢業生看來,一切已經足夠好了。這所學校不久即更名煙臺師範學院,校園也比原來擴大了幾倍,甚至把附近的幾個小山頭也包了進去——現在的母校也許是國內最漂亮最體面的校園之一吧,記得有一年我陪一個四處遊歷的大詩人去了那裡,他一進門就高聲讚歎起來。

  可是在我的心中,母校就是紅樓與雪松,就是筆直的路和白楊樹。還有,她就是那種安靜、熱烈、向上、質樸——這一切精神氣質的綜合。現在我因為工作的關係,常常要到南南北北一些大學裡去。可是我覺得這些大學多多少少都有些不像「大學」了。我覺得現在的大學很陌生。現在的大學亂騰騰的,喧聲四起,讓人受不了。當然,現在的大學有現在的優勢與長處,可是我們這些上世紀五十年代出生的人受不了。我們只適合在老式校園裡學習,在那裡有一種更安全更真實的感覺。現在的大學校園裡常傳出各種各樣的故事,都是我們不敢想像的——這大概就是時代的進步與時代的悲劇,可以用李叔同在最後時刻所說的那四個字來概括——「悲欣交集」。

  一九七八年是人心思變、努力向上的特殊年代。在大學校園裡,每個人都想把失去的時間追回來,每個人都在心中崇拜公認的英雄詩人,科學家,教授,學者,作家,藝術家,以及諸如此類的人物。人們的價值標準就是這樣,它和人類千百年的歷史形成的相對固定的標準大體一致。當時人們還如饑似渴地學習,追求自己的目標,並且對種種刻苦的追求深以為榮。不論是深夜還是黎明,只要走到校園裡隨便一個安靜的角落,都會遇到那些埋頭讀書的人:背外語單詞,背古文。閱覽室裡總是人滿為患,圖書館永遠是人們最嚮往的地方之一。

  入校第一年,我們幾個有志于文學的人便組成了文學社。因為當時全校有不止一個文學社,也不止一份油印文學刊物。我們的文學社比較壯大,組成的學生縱跨三個年級,出版有最漂亮的油印文學刊物《貝殼》。當時我們的刊物與省內外許多大學文學社團的刊物交換,活動頻繁。文學社的各種文學討論會、作品朗誦會不時召開。是對文學的虔誠無私,把我們這些不同年齡、來自不同地區的人凝聚一起。沒有一個人開文學的玩笑,文學在當時是不容置疑的神聖之物。

  中文系主任、作家肖平關心我們的文學活動,中文系的老師與我們一起討論稿子。不僅是中文系,即便是化學系、英語系的學生也來參加我們的文學社。我們油印刊物的徵稿啟事吸引來大批稿件。當時一些國內公開刊物上發表的作品常常為我們所注意,有時圍繞這些作品還發生激烈的爭論。如果有好的作品,就迅速在同學們當中傳閱。學校團委常常把影響較大的小說之類油印出來,如果有人手持一份這樣的打印稿,那是很讓人羡慕的。記得當年有一部長篇抒情詩在全國造成很大影響,我們學校的許多活動——如新生入校歡迎會、文藝晚會、班級文娛表演等場合,都有人朗誦這首長詩。那種群情激蕩的場景至今還歷歷在目。

  全系文藝匯演在當年是一件大事。每個班級都要認真準備,拿出自己最好的節目。這成了像春秋兩季體育比賽一樣的盛大賽事。學生會分管文藝的幹部在匯演前要仔細考查審定節目,優中選優。一部作品——朗誦詩、話劇、歌曲,只要能夠參加匯演,就是極大的榮譽。文藝幹部往往是學校的風雲人物,他們不是漂亮,就是伶俐過人,而且還是文學的半個權威。總之他們是學校一個時期的象徵和代表。人們在回憶往昔的學生生活時,就要連同他們一起回憶。他們成了那段歷史的一個組成部分。

  我們學校地處市郊,不遠處有一座稍大點的山。我們常常爬山。在山頂,一些寫詩的同學就不停地朗誦自己的作品。山下是大片的果園,在果園裡,我們開了不少文學討論會,會上總是爭論得面紅耳赤。我們當中有出色的辯才,有繪聲繪色的講敘者,有強聞博記的人,有衝動起來像個瘋子的可愛人物。

  今天看,那時的文學和藝術似乎多了一些。但在當時它們多而不膩,並且是永遠清新,是靈魂深處的需要。在它的面前,人變得個性分明;有它的牽引,每個人都積極樂觀。轉眼二十餘年過去,生活給人如此鑒定:當年所有摯愛文學和藝術的同學,今天都成為各個方面非常優秀的人材。他們都在自己的領域裡做出了很大的成績,都始終保持了積極向上的奮鬥精神。這種精神正是文學和藝術的精神,是生命的創造特性。

  在許多的風氣變異之中,能夠始終堅持追求人類一貫追求的崇高目標、不為時尚所動者,也就成了令人敬仰的人。在人類歷史中,有些價值的確是永恆的,比如文學。文學正像一切偉大的事物一樣,也需要有人去為它做出犧牲。當一個人做出了這種犧牲,就獲得了一份光榮。

  在學校時,我們都很年輕,我們或許並不太清楚堅持一種道路的艱難與險峻,但是要堅持就要付出一定的代價,這一點似乎是知道的。我們那時還沒有一個人天真到把文學看成是一條鋪滿鮮花之路,一條攫取名利之徑。我們只是需要,覺得它像光、像水、像食物。

  每個人回憶自己的學生生活都會有所不同。我這兒深深記住的,是與綠樹紅樓連在一起的文學,是一排排書籍與黑白分明的眼睛,是青春的注視和無邪的期待,是攀登的無畏和相互羡慕……是一段永遠不會變得遙遠的歲月,是鑲嵌了金子的年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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