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煒:野地與行吟 > |
八 |
|
小城 近十餘年來我大部分時間生活在東部小城。這裡,世紀末的喧囂一點也不少。我在這裡度過自己的白晝和夜晚。散散的小城,遠遠的小城,郊外有荒草的小城,追趕都市的小城。我撫摸它,如同撫摸我的血肉之軀。 世界太大了,我只能注視這座小城。十年間有多少變化,我一直在目睹一座城市的「蟬蛻」。「風雨十年路,小城可吟詩,」這裡的朋友個個愛笑,用笑聲送走憂愁。我們去葡萄園,去海邊,去一切讓人追憶往昔的地方。昨天的林海已萎縮成一條防風林帶,熱鬧的海岸已沒有了漁人,代之以泳場和水上樂園;更大的海域則被黃色排污水浸漫。在這兒悼念消亡,同時也企盼新生。 來自幾所大學的畢業生回到小城,興致勃勃又難免沮喪。我們結成摯友。工作之餘去郊外,一口氣走上十幾華里,天天如此。即便是大雨雪也不例外。有好幾次在陰天走出,半路又被突降的暴雨趕回,渾身透濕,風雨掩去了呼叫。那個時刻,灰暗的水霧,起著水泡的田野,打得歪斜的稼禾,還有淒唱的樹木,都讓人心動。這是何地?呼嘯的世界為何如此寂寥?神秘的力量左右了四周,在它面前,世俗退讓得無影無蹤了…… 一次,四個人一起去郊外。因為出門時天色不好,但料定不會在短時間降雨,所以只象徵性地帶了一把小雨傘。其中的一個朋友懷中還有一本書,有順路捎來的幾盤音樂帶。想不到走出十裡左右,大風突起,雷鳴電閃,四野馬上飛起了急急躲藏的鳥雀。大家相互看看,說一聲「來了」,弓腰尋找避雨之地。其實一片原野只有蜿蜒的土路,連個草鋪土屋都沒有。大步往回跑,只跑了幾步就明白來不及了。雷鳴就在頭頂,大風愈加猛烈。雨來了,不是雨鞭,而是成噸傾下,擊在身上。我們喊叫著蹲下,四個人擠抱一起,把唯一的小傘扯緊。最中間的人藏好他的寶貝,我們再緊緊圍裹。大水在傘上「砰砰」響,「隆隆」響,水流馬上成河,從膝下湧過。四個人用大笑回應這突來的、罕見的暴雨…… 漆黑一片的田野,我們傾聽叩擊大地的腳步。不知度過了多少這樣的夜晚。一起在渠畔樹林駐足,遙望遠城。無聲無息的夜,感受和諦聽的夜,如此美好…… 在秋夏農忙季節,我們中的大多數要去郊外農村流汗。一身汗濕的衣服來不及換洗,白色的鹽鹼幹成一圈圈圖案。每個人的頭髮都撲滿了灰塵,亂成一團,雙目卻灼灼發亮。鞋中是土,沒法穿襪子。手磨糙了,五指不能持筆。從這個季節出來,人全變了,變得陌生可愛,直爽通達。說到文事,說到城裡掌故,讓人覺得是很遙遠的、另一個世界的事了。 去海島打魚。只有海島才有真正的漁民,近處的海不行了。島上朋友用酒和魚招待我們,我們一起幹活。坐船,種「水地」、撒網,暈船就嘔吐,一口氣吐出幾十年的淤積。一個月下來,回城時帶走了十幾盤拉魚號子錄音,還有海上傳奇,都是原汁原味。 據考證,小城歷史上出了一個古怪人物,叫「徐巿(福)」。他以為秦始皇采長生不老藥為名,帶三千童男童女東渡日本。關於他的傳說遍佈城鄉,《史記》上也有明確記載。搜集這些資料,考察古人行跡,成了我和朋友的大事,以至於興味盎然十餘年。我們想找一個徐巿出生地,找了個叫「徐家莊」的小村;想找一套完整的徐氏家譜,結果發現一卷又一卷。徐巿傳說、研究文論,搞起了幾百萬字。我們終於領悟,與徐巿相關的是整整一個時代:秦王統一中國的時代,焚書坑儒的時代,大變遷的時代,各種力量交織一起的時代……徐巿故事可不單純。我們走近了徐巿,就是從粗枝大葉的歷史觀中走出。我們真的受益不淺。什麼時候接近過如此多的隱秘?什麼時候抓起了這麼多的「民俗」?什麼時候又沉浸於這般深的史海?我們在小城荒郊挖掘、考古、鸚鵡學舌,直到皺紋爬上臉頰。 後來我們參與蓋了一座徐巿祠,塑了一尊高大的徐巿石像。動手的藝術家都是海內一流人物,而且個個敬仰徐巿。 正史記載的徐巿與道家一脈,稱為「方士」。可是我們都知道這是徐巿的騙人之方。他是個心氣高遠的人物,大隱隱於市而已。遠渡重洋,遠抵日本,建國立城者,豈止於一介「方士」?「平原廣澤,止王不來。」我去日本時腦際一直迴響著《史記》上的這句話。在狹窄的日本國土上尋找美麗不難,「平原廣澤」呢?我看到了徐巿傳說最盛、遺跡處處的佐賀,雙眼立刻一亮。這就是一片「平原廣澤」。 日本的文化,無論如何與中國文化,與我所置身的小城如出一轍。一切的風俗之中,相似相通何止十之七八。食生魚、炕上盤腿吃飯、古服飾……更不用說文字與建築。小城的徐巿,我們就這樣相逢於這個世紀末了。 我的一個朋友從遙遙西部來到小城定居,極善詩文。他寫了許多「徐巿詩」。深夜郊外聽他吟詩不息,必有激動生出。而且我耳聽弦外,聽到了另一種鳴響。 朋友中有個詩人,這在物欲大盛之年當是幸事。多少次不記得了,在風雨之中,在樂觀趕走悲觀的時刻,我的朋友高聲吟哦。我們則一聲不吭。大家都知道:他在用大聲壓抑風雨之聲……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下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