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煒:野地與行吟 >


  二十餘年過去了。從那一次我明白了好多,仿佛一瞬間領悟了人世間全部的不平和殘暴。從此生活中發生什麼我都不會驚訝。他們硬是用暴力終止了一個挺好的生命,不允許它再呼吸。我有理由永遠不停地詛咒他們,有理由作出這樣的預言:殘暴的人管理不好我們的生活,我一生也不會信任那些兇惡冷酷的人。如果我不這樣,我就是一個背叛者。

  說到這裡我想起了人的苦難經歷與一個人的信念的關係。不知怎麼,我現在越來越警惕那些言必稱苦難的人,特別是具體到自己的苦難的人。一個飽受貧困的折磨和精神摧殘的人,不見得就是讓人放心的人。因為我發現,一個人有過痛苦的不幸經歷是極為重要的,但更為重要的是懂得珍惜這一切。你可能也親眼目睹了這樣的情景:有人也許並不缺少艱難的昨天,可是他們在生活中總是自覺不自覺地與一個地方一個時期最黑暗的勢力站在一起。他們心靈的指針任何時候也不曾指向弱者,謊言和不負責任的大話一學就會。我將不斷地向自己叮囑這一點,羅列這些現象,以守住心中最神聖的那麼一點東西。如果我不能,我也是一個背叛者。

  我明白惡的引誘是太多太多了。比如人的一生中會碰到很多宴會,並且大多會愉快地參加。宴會很豐盛,差不多總是吃掉一半剩下一半,差不多總是以葷為主。這就有了兩個問題:一是當他坐在桌邊,會想到自己的親屬,還有很多認識的不認識的人,同一時刻正在嚼著簡陋的難以下嚥的食品嗎?那麼這張桌子擺這麼多東西是合理的嗎?或許他會轉念又一想:我如果離開這張桌子,那麼大多數人是不會離開的,這裡那裡,今天明天,無數的宴會總要不斷地進行下去。而我吃掉自己的一份,起碼並沒有連同心中的責任一同吞咽下去,它甚至可以化為氣力,去為那些貧窮的人爭得什麼。如果真是這樣,那也可怕得很。無數這樣的個人心理恰恰造成了客觀上極其寬泛的殘酷。它的現實是,一方面是對溫飽的渴求,另一方面是酒肉的河流。第二個問題是吃葷。誰在美餐的時刻想到動物在流血、一個個生命被屠宰呢?它們活著的時候不是挺可愛的嗎?它們在梳理羽毛,它們在眨動眼睛。你可能喜歡它們。然而這一切都被牙齒粉碎了。看來心中的一點憐憫還不足以抵擋口腹之欲。我與大多數人同樣的偽善和虛妄,似乎無力超越。我不止一次對人說過我的預測,我的一個至關重要的判斷:如果我們的文明發展得還不算太慢的話,如果還來得及,那麼人類總有一天會告別餐食動物的歷史;也只有到了這一天,人類才會從根本上擺脫似乎是從來不可避免的悲劇。這差不多成了一個標誌、一個界限。因為人類不可能用沾滿鮮血的雙手去摘取宇宙間完美的果子。我對此堅信不疑。

  要說的太多了。讓我們還是回到生機盎然的原野上吧,回到綠色中間。那兒或者沉默或者喧嘩。但總會有一種久遠的強大的旋律,這是在其他地方所聽不到的。自然界的大小生命一起參與彈撥一隻琴,妙不可言。我相信最終還有一種矯正人心的更為深遠的力量潛藏其間,那即是向善的力量。讓我們感覺它、搜尋它、依靠它,一輩子也不猶疑。

  想來想去,我覺得沒有更多的東西可以信賴,今天如此,明天大概還是如此。一切都在變化,都在顯露真形,都會餘下一縷淡弱的尾音,唯有大自然給我永恆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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