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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經一個人在山區裡奔波過

  我覺得作家天生就是一些與大自然保持緊密聯繫的人,從小到大,一直如此。他們比起其他人來,自由而質樸,敏感得很。這一切我想都是從大自然中汲取和培植而來。所以他能保住一腔柔情和自由的情懷。我讀他們寫海洋和高原、寫城市和戰爭的作品,都明顯地觸摸到了那些東西。那是一種常常存在的力量,富有彈性,以柔克剛,無堅不摧。這種力量有時你還真分不清是纖細的還是粗獷的,可以用來做什麼更好。我發現一個作家一旦割斷了與大自然的這種聯結,他也就算完了,想什麼辦法去補救都沒有用。當然有的從事創作的人並且是很有名的人不講究這個,我總覺得他本質上還不是一個詩人。

  我反對很狹窄地去理解「大自然」這個概念。但當你的感覺與之接通的時刻,首先出現在心扉的總會是廣闊的原野叢林,是未加雕飾的群山,是海洋及海岸上一望無際的灌木和野花。綠色永久地安慰著我們,我們也模模糊糊地知道:哪裡樹木蔥蘢,哪裡就更有希望,就有幸福。連一些動物也彙集到那裡,在其間藏身和繁衍。任何動物都不能脫離一種自然背景而獨立存在,它們與大自然深深地交融鑄和。也許是一種不自信,感到自己身單力薄或是什麼別的,我那麼珍惜關於這一切的經歷和感覺,並且一生都願意加強它尋找它。回想那夏季夜晚的篝火,與溫馴的黃狗在一起迎接露水的情景,還有深夜的諦聽,到高高的白楊樹上打危險的瞌睡,等等。這一切才和藝術的發條連在一起,並且從那時開始擰緊擰緊,使我有動力作出關於日月星辰的運動即時間的表述。宇宙間多麼渺小的一顆微粒,它在迫不得已地遊浮,但總還是感受到了萬物有壽,感受到了稱做「時光」的東西。

  我小時候曾很有幸地生活在人口稀疏的林子裡。一片雜生果林,連著無邊的荒野,荒野再連著無邊的海。蘋果長到指甲大就可以偷吃,直吃到發紅、成熟;所有的蘋果都收走了,我和我的朋友卻將一堆果子埋在沙土下,這樣一直可以吃到冬天。各種野果自然而然地屬￿我們,即便澀得拉不動舌頭還是喜歡。我飼養過刺蝟和野兔和無數的鳥。我覺得最可愛的是拳頭大小的野兔。不過它們是養不活的,即使你無微不至地照料也是枉然。所以我後來聽到誰說他小時候把一隻野兔養大了就覺得是吹牛。一隻野兔不值多少錢,但要飼養難度極大,因而他吹噓的可能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青蛙身上光滑、有斑紋,很精神很美麗,我們捉來飼養,當它有些疲倦的時候,就把它放掉。刺蝟是忠厚的、看不透的,我不知為什麼很同情它。因為這些微小的經歷,我的生活也受到了微小的影響。比如我至今不能吃青蛙做成的「田雞」菜;一個老實的朋友窗外懸掛了兩張刺蝟皮,問他,他說吃了兩個刺蝟——我從此覺得他很不好。人不可貌取。當說到這裡的時候,我明白一個人的品性可能是很脆弱的,而形成的原因極其複雜。不過這種脆弱往往和極度的要求平等,要求給予普通生命起碼的尊嚴,特別是要求群起反對強暴以保護弱者的心理素質緊緊相聯。缺少的是那種強悍,但更缺少的是被邪惡所利用的可能性。有著那樣的心理狀態,為人的一生將觸犯很多很多東西,這點不存僥倖。

  當我沉浸在這些往事裡,當我試圖以此來維持一份精神生活的同時,我常常感到與窗外大街上新興的生活反差太大。如今各種欲望都脹滿起來,本來就少得可憐的一點斯文被野性一掃而光。普通人被誘惑,但他們無能為力,像過去一樣善良無欺,只是增添了三分焦慮。我看到他們就不想停留,不想呆在人群裡。我急匆匆地奔向河邊,奔向草地和樹林。涼涼的風裡有草藥的香味,一隻只鳥兒在樹梢上鳴叫。蜻蜓咬在一支蘆稈上,它的紅色肚腹像指針一樣指向我。寧靜而遙遠的天空就像童年一樣顏色,可是它把童年隔開了。三五個灰藍的鴿子落下來,小心地伸開粉丹丹的小腳掌。我可以看到它們光光的一絲不染的額頭,看到那一對不安的紅豇豆般的圓眼。我想像它們在我的手掌下,讓我輕輕撫摸時所感受到的一陣陣滑潤。然而它們始終遠遠地佇立。那種驚恐和提防一般來說是沒有錯的。周圍一片綠色,散佈在空中的花粉的氣味鑽進鼻孔。我一人獨處,傾聽著天籟,默默接受著嶄新的啟示。我沒有力量,沒有一點力量。然而唯有這裡可以讓我悄悄地恢復起什麼。

  我曾經一個人在山區裡奔波過。當時我剛滿十七歲。那是一段艱難的日子,當然它也教給我很多很多。極度的沮喪和失望,雙腳皴裂了還要攀登,難言的痛楚和哀怨,早早來臨的仇視。當我今天回憶那些的時候,總要想起幾個絢麗迷人的畫面,它使我久久回味,再三地咀嚼。記得我急急地頂著烈日翻山,一件背心握在手裡,不知不覺鑽到了山隙深處。強勁的陽光把石頭照得雪亮,所有的山草都像到了最後時刻。山間無聲無息,萬物都在默默忍受。我一個人踢響了石子,一個人聽著孤單的回聲。不知腳下的路是否對,口渴難耐。我一直是瞅准最高的那座山往前走,聽人說翻過它也就到了。我那時有一陣深切的憂慮和惆悵泛上來,恨不能立刻遇到一個活的夥伴,即便一隻貓也好。我的心怦怦跳著。後來我從一個陡陡的礫石坡上滑下來,腳板灼熱地落定在一個小山谷裡。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清澈透底的亮水,是彎到山根後面去的光滑水流。我來不及仔細端量就撲入水中,先飽飽地喝了一頓,然後在淺水處仰下來。這時我才發現,這條水流的基底由砂岩構成,表層是佈滿氣孔的熔岩。這麼多氣孔,它說明了當時岩漿噴湧而出的那會兒含有大量的氣體,水在上面滑過,永無盡頭地涮洗,有一尾黃色的半透明的小魚臥在熔岩上,睜著不眠的小眼。細細的石英砂浮到身上,像些富有靈性的小東西似的,給我以安慰。就是這個酷熱的中午,我躺在水裡,想了很多事情。我想過了一個個的親屬,他們的不同的處境、與我的關係,以及我所負有的巨大的責任。就是在這一刻我才恍然大悟:「我年輕極了,簡直就像熔岩上的小魚一樣稚嫩,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成長,可以往前趕路。」不久,我登上了那座山。

  有一次我夜宿在山間一座孤房子裡。那是沒有月亮的夜晚,屋內像墨一樣黑。半夜裡被山風和滾石驚醒,接上再也睡不著。我想這山裡該有多少奇怪的東西,他們必定都樂於在夜間活動,它們包圍了我。我以前聽過了無數鬼怪故事,這時萬分後悔耳鼓裡裝過那些聲音。比如人們講的黑屋子裡跳動的小矮人,他從一角走出,跳到人的肚子上,牙牙學語等等。我一動不動地盯著屋角,兩眼發酸,我想人們為什麼要在這麼荒涼的地方蓋一座獨屋呢?這是非常奇怪的。天亮了,山裡一個人告訴我:獨屋上有很多扒墳扒出的磚石木料,它是那些熱鬧年頭蓋成的。我大白天就驚慌起來,不敢走進獨屋。接下去的一夜我是在野地裡挨過的,背靠著一棵楊樹。我一點也沒有害怕,因為我周圍是沒有遮攔的坡地和山影,是土壤和一棵棵的樹。那一夜我的心飛到了海灘平原上,回到了我童年生活過的叢林中去。我思念著兒時的夥伴,發現他們和當時當地的灌木漿果混在一起,無法分割。一切都是一樣地甘甜可口,是已經失去的昨天的滋味。當時我流下了淚水。我真想飛回到林子裡,去享受一下那裡熟悉的夜露。這一夜天有些涼,我的衣服差不多半濕了。這說明野地裡水汽充盈,一切都是蠻好的,像海邊上的一樣。待太陽升起的時候,我又可以看到一座連著一座的大山了,蒼蒼茫茫,雲霧纏繞。我因此而自豪。因為我們的那一幫誰也沒有見過真正的山。我已經在山裡生活了這麼多天了,並且能在山野中獨處一個夜晚。這作為一個經歷,並不比其他經歷遜色,因為我至今還記得起來。就是那個夜晚我明白了,寬闊的大地讓人安怡,而人們手工搭成的東西才裝滿了恐懼。

  人不能背叛友誼。我相信自己從小跟那片綠野及綠野上聰慧的生靈有了血肉般的連結,我一生都不背叛它們。它們與我為伴,永遠也不會欺辱我、歧視我,與我為善。我的同類的強暴和蠻橫加在了它們身上,倒使我渾身戰慄。在果園居住時我們養了一條深灰色的雌狗,叫小青。我真不願提起它的名字,大概這是第一次。它和小孩子一樣有童年,有頑皮的歲月,有天真無邪的雙目。後來當然它長大一些了,灰黃的毛髮開始微微變藍。它有些胖,圓乎乎的鼻子有一股不易察覺的香味散發出來。我們都確鑿無疑地知道它是一個姑娘,並且隨著年齡的增長有了人一樣的羞澀和自尊、有了矜持。我從外祖母那裡得知了給狗計算年齡的方法,即人的一個月相當於它的一年,那麼小青二十歲了。我們幹什麼都在一塊兒,差不多有相同的愉快和不愉快。它像我們一樣喜歡吃水果,遇到發酸的青果也閉上一個眼睛,流出口水。它沒有衣服,沒有鞋子,這在我看來是極不公平的。大約是一個普通的秋天,一個絲毫沒有惡兆的挺好的秋天,突然從遠處傳來了新的不容變更的命令:打狗。所有的狗都要打,備戰備荒。戰爭好像即將來臨,一場堅守或者撤離就在眼前,殺掉多餘的東西。我當時的感覺就是這樣。我完全懵了,什麼也聽不清。全家人都為小青膽顫心驚,有的提出送到親戚家,有的出主意藏到叢林深處。當然這些方法都行不通。後來由母親出面去找人商量,提出小青可否作為例外留下來,因為它在林子裡。對方回答不行,沒有一點變通的餘地。接下去是殘忍的等待。我記得清楚,是一天下午,負責打狗的人帶了一個舊筐子來了,筐子裡裝了一根短棍和繩索,一把片子刀。我捂著耳朵跑到了林子深處。

  那天深夜我才回到家裡。到處沒有一點聲音。沒有一個人睡,也沒有一個人發出響動。天亮了,我想看到一點什麼痕跡,什麼也沒有。院子裡鋪了一層潔淨的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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