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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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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麥跑啊跑啊,一開長腿就不敢回頭。一天天下去,他開始後悔,因為實在過夠了擔驚受怕的日子。就在這個秋天的末尾,他儘管害怕,還是不得不回轉身子,去追趕白毛率領的那支隊伍了。他抬頭尋找野地上的嫋嫋炊煙,終於在一口破鍋旁找到了躺著飲酒的白毛。他嗓子啞啞的:「我要入夥……」白毛並不起身,只朝一邊歪歪脖子喊道:「收下這根嫩毛!」三個手腳汙髒的年輕人「哎」一聲過來,把他架到一邊,翻遍了所有口袋,問東問西,最後還想脫他的褲子。他往旁一跳:「幹什麼?」「這可是規矩。入夥就得有福同享,上一回有個小子把錢藏在了胯襠裡,老大一氣,差點沒把他閹了!」廖麥只得忍了,避過不遠處的女人,脫了下衣給他們看。 這一夥人行止無常,要走要睡只聽白毛一句話。幾個年紀輕的除了討要、從秋野裡揪來一些瓜果,還要去遠處的村莊偷雞摸鴨,有時甚至牽回一頭豬。白毛老大讓幾個女人煮東西、為他捉蝨子,還要陪他睡覺。一個瘋女人四十多歲,乳房像口袋一樣耷拉著,說是白毛的本家嬸子,一天到晚光著上身燒火做飯,有一天半夜瘋勁上來,用火棍把白毛的睾丸捅了一下。那天白毛的午夜長嚎真是嚇人,尖尖的,最後把附近村裡背銃的人都引來了。那些人都認識這一夥,笑笑,飲了幾口瓶裡的酒就走了。 白毛手下的幾個小子喝了酒就胡鬧,偷東西,硬逼廖麥一起幹。有一天他們讓他吞食放了幾天的餿飯,廖麥一氣之下把碗掀翻。「那就得給你退退火了,那咱哥們兒就不客氣了。」幾個人使個眼色,一塊兒撲向他,揪頭髮、踢胯部,還挽袖子擼胳膊要脫他的褲子。白毛只看不管,看了一會兒擺擺手,對廖麥說:「嫩毛,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廖麥臉上是抓傷,頭髮掉了一撮,怒衝衝盯住老大。白毛說:「這些狗日的都是吃著瘋婆的奶長大的,他們全是瘋子,你不能和他們幹架呀,除非你也變成瘋子……」他這樣說時,向一邊噘噘嘴。 那個瘋女人捧著兩隻乳房看著廖麥,齜著牙,乳汁一滴滴從胸前淌下來。 夜晚廖麥常常無法入睡。他盯著北方的一顆星星,認定它的下方就是棘窩鎮——是那兒,而不是任何地方,才有自己忍受和活下去的全部理由。他每天都默念一長串的「美蒂美蒂」,以此來抵禦一切艱辛。他知道她留在了棘窩鎮,這就等於是在火銃林裡活著——但他堅信她會活下去,因為她也會像自己一樣,默念著另外兩個字:廖麥廖麥…… 這支髒乎乎破爛爛的隊伍往東流去,就像秋野上一股漂著雜物的泥湯。一路上不斷有人入夥,這些人從此就被白毛保護起來,卻不得不為他做各種事情。一個女人拉扯著孩子入夥了,半夜孩子大哭,女人就尋個機會領上孩子逃掉了。最令廖麥覺得怪異的就是白毛的朗讀癖:幾乎每天晚飯前他都要掏出一本皺巴巴的小寶書,大著聲音當眾念上幾段。所有人在這個時刻不准做任何事情,必須聚精會神聽他念,就連瘋女人也不例外,而且手捧雙乳一臉端莊。白毛說:「不學習還行?不學習,我們這些人早就死了!」 這天傍晚幾個小子不知從哪兒挖出了一頭死豬,那臭氣讓人掩鼻,他們卻滿不在乎,偏要煮來喝酒。廖麥對面前的酒和肉一動不動,白毛盯了他一會兒就火了,喊:「咱這裡還多了一位少爺公子呢!」幾個小子分明是看准了一個眼色,吐一口,一躍而起按住了他。他們捏住他的鼻子灌酒,塞臭豬肉,還連聲招呼瘋女人,讓她快些喂他一點乳汁。奇怪的是瘋女人真的慌慌上前照辦了。 廖麥連連大咳,嘔吐不出,絕望地蜷倒在地上。 白毛連飲幾杯說:「吃了瘋子奶的人,一個不剩都得變成瘋子。我這人就喜瘋子哩。」 瘋女人害怕地蹲在廖麥身邊看著,一焦急嘩嘩尿了起來。廖麥就是被一股尿臊氣嗆醒的,他一翻身坐起,隨手攥緊了一塊石頭。 「怎麼樣?這回該要瘋了吧?」白毛盯住他問。 廖麥點點頭。他覺得灌進肚裡的烈酒像火一樣燎著肝肺,頭皮又麻又癢。他試著轉了兩下脖子,咬咬牙,吹了兩口氣,又閉了閉眼。 「看來這小子真的要變成瘋子了,」白毛向一旁擠擠眼。 廖麥還沒等他做完一個鬼臉,就噌一下直直躥起,一石擊中了他的頭頂白毛處,立刻讓其血流滿臉。旁邊幾個人完全沒有準備,他們愣了一霎,然後叫著跳著找東西打人,卻被異常敏捷的廖麥一一擊中。他像個豹子一樣在幾個呻吟的人之間躍動、擊打、嚎叫,銳不可當。「這傢伙!這傢伙真是個瘋子啊!」白毛一手掩臉一手去解腰上的鐵鞭,卻隨即大叫一聲歪倒了——那個瘋婆婆趁亂又向他兩腿間伸了一次火棍。 廖麥在烏雲遮月的時刻跳躍在秋野裡,兩耳生風,後衣襟破爛成綹,飄飄欲飛。「我從今以後真的是一個瘋子了,我飲下了瘋子的乳汁!我什麼都不怕了,我敢跳火網,敢殺土狼,我今後死也要闖進棘窩鎮!」 廖麥跑啊跑啊,壓根兒就不在乎身後是否有人追來。實際上沒人能追得上,就連槍子兒也追不上。 月亮從烏雲後面閃出了臉龐,當月亮第一眼看到秋野上飛跑的廖麥時,滿臉驚訝,然後尖聲大喊起來: 「瞧這是誰家的小夥子呀!好英俊呀!好長的腿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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