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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大概一個鐘頭過去了,圓臉姑娘還是捨不得離去。她累了,坐在廖麥對面,默默的。但他能感到一種混合著玉米糊糊的氣息撲到自己臉上。她端詳他,伸手捏了一下他的眼睫毛,他睜開了眼。「有人說你是裝扮的『癡士』,」她笑嘻嘻的。他搓搓眼,這才發現面前的姑娘汗漉漉的,一對乳房十分觸目。他扭頭去看月光。他料定今夜會有銀霜鋪地。圓臉姑娘鼻子抽動,啞著嗓子:

  「你要真是『癡士』就好了。」

  像要證明一個判斷似的,她的手在他的胸口那兒掏摸著,捏他的嘴唇,按他的鼻子;足有一刻鐘的時間,她直盯盯看著他的嘴巴,像是在下一個更大的決心。廖麥終於吐出一句:

  「我不是『癡士』!」

  她害怕似的挪開一點,馬上又俯過身來:「那又怎麼?好小夥兒……」

  最後一句是用極小的聲音吐出來的。她擁他,喘息急促。他一動不動,說:「把我的足環卸去好嗎?我冤枉哩,我不過是趕路的人。」

  她笑著:「那可不行。一解足環你就撒丫子了。」

  廖麥再不做聲,目光生冷。她像小鳥啄食一樣親他,他躲閃著。她歎一口氣:「誰不說俺心軟呢,」說著站起,去了隔壁。她大概從睡去的跛子身上找到了鑰匙,回來就低頭解鏈子了。她牽著鏈子拉廖麥走出牲口棚,一直向著村外走去。

  這個月夜的狗好像在打抖,它們哼哼著,小聲叫了幾嗓子就不再活動了。她牽著他,在村頭一處大麥草垛下停住。廖麥央求她:「放開我吧,我不會忘了你的。」「我真想跟你跑哩,你走哪兒我跟哪兒。」「可我是有老婆的人了。」「撒謊!你才多大?」「俺是娃娃親。」

  圓臉姑娘的臉倏一下冷了。她咬咬嘴唇,猶豫著。突然身後傳來狗的連聲大吠,接著有劈啪的腳步聲過來,她機警得很,趕緊把廖麥按在地上。

  有人一跳一跳跑過,從他們身側一閃而去,可廖麥一眼就認出是那個吊在場上的女人,她甚至沒有來得及去掉額上的照片……後面很快來了追趕的人,是那個瘦子率領三五個提銃的,幾個人吵吵嚷嚷,叫駡、吆喝,無非是「再不站住開槍了」之類。

  前邊的女人就是不想站住。瘦子大叫,說:「就開槍就他媽摟火了!」幾個人於是端起銃,瘦子用力一揮手。四支銃當中有兩支冒火了,其餘是啞彈。他們擺弄,跺腳,罵。瘦子說:「他媽的好銃都給了別的村,這樣的家什,打鳥都不行!」

  他們一夥又罵了一會兒,垂頭喪氣往回走了。

  廖麥發現這段時間裡,圓臉姑娘開始抹眼睛。她邊哭邊給他去掉了足環,最後把他的臉一下扳在了胸前,說:「快跑吧,我一會兒變了主意會喊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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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坡的地瓜高粱、甜瓜紅棗,這才是老天爺送給流浪人的好日月。再不用一天到晚倚在一個個門框上了,不用一連聲喊「好心的大爺大娘,給俺一口吃的吧」——如果是一個十七八歲的棒小夥兒這樣喊,非但討不來飯,還會迎來一頓斥駡:「該殺的懶漢惰蟲!年紀輕輕幹什麼不能混口吃的,幹起了這個!」廖麥真是羞愧難當。他這輩子都沒想過出門討要啊,可老天爺就是這樣捉弄人,天底下就是沒有他的活路。想幫工嗎?下田掄鐝頭還是進山開石頭?反正幹什麼都要被人盤問清楚:「你是哪裡人?兜裡有行路的紙條嗎?」他只要被人這樣一問,只好撒腿趕路,而且要快快逃離才行。這年頭攔路問話的人可真多,管事的人也多,只要問你就得答出個一二三來,除非是癡士才會一問三不知。癡士嘛,他們不作數兒,他們除了串鄉討要,當然別無辦法。要不怎麼說是癡士呢,要癡士一五一十說出身家姓名,這當然比什麼都難。所以廖麥臉上永遠需要兩片灰跡,身上永遠是破衣爛衫。

  可是要在這片大地上做一個癡士也不那麼容易,你從此沒名沒姓,什麼都沒有了,可你還是要忍受沒頭沒尾的盤問、一天又一天的羈押,有時甚至被人往嘴裡抹上一點牛屎,試試你真癡還是假癡。廖麥恨透了提心吊膽的日子,可又沒有更好的辦法。他明白:無論跑進野地還是鑽入街巷,隨時隨地都會有一支火銃伸過來,直直地指在腦門上。

  那些成群結夥在秋野上流動的人,那些雖然穿得破破爛爛卻是趾高氣揚的人,他們往往都有一個首領,首領兜裡揣了一張蓋了大紅關防的紙條,上面寫了何時何地簽發、因何災情變故允其上路謀生、望一路予以照顧為盼此致敬禮等等。一個腰上纏了鐵鞭、頭頂長了一撮白毛的胖子就揣了這樣的紙條,他領了男女老少十幾口,背著鐵鍋家什走哪吃哪。他們腰粗氣壯,對其他流浪漢橫眉豎眼,單行獨走的人沒有一個不遠遠躲著這一夥。有一天胖子遇見了廖麥,劈頭就問了一句:「入不入夥?」廖麥盯著他頭上那撮白毛,嚇得轉身就跑。白毛在身後罵一句:「小狗日的,有砸斷你蹄子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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