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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小臉可人

  在這方圓四十裡山地上,人人知道:最俊的姑娘叫疤杏。她的母親是三個小村的頭兒,三個小村呈三角形築在了不大的山包上,相距僅一裡左右。女頭兒外號叫絳紫唇,貌凶心善,一直守寡,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女兒身上。她認為疤杏將來要許配給一個最大的軍官——因為經常念叨這事兒,所以連村上的小孩子都知道了,他們相互問答:「大軍官——多麼大?」「大軍官——驢那麼大!」

  這些年裡,敢對疤杏的美貌出言不遜的人,似乎都沒有落個好下場。一個老婆婆說如果這姑娘的嘴再小一點、奶子再大一點就好了,結果被人在暗影裡打了一巴掌,接著嘴上生疔,治了不到半年就死了。另一個老娘們兒在大街上說自己的閨女「出挑了」,並有意無意影射只有自己這孩子才是實打實的美人兒。結果幾個背銃的後生拉姑娘串鄉扮演戲文,因為這是節令裡必辦的大事——姑娘描了眉眼自然俊美,可惜不會唱念,沒有嗓子,一個冬季下來憂愁成疾,瘦得像個骷髏,頭髮一綹一綹全掉了,從此再不言美。

  疤杏的美貌由絳紫唇看護多年,不僅完美無缺,而且日盛一日。「花兒開得好,果子結得大!」絳紫唇吸著喇叭煙,一說話就像男人一樣,打著有力的手勢,對來村裡檢查工作的頭頭腦腦們說。

  所有外來的頭頭腦腦都湊近了看過疤杏,無不嘖嘖稱奇,後悔到了這把年紀才得一見。一個上級頭兒曾聞名來訪,人們記得他腰上掛了巴掌大的小火銃,而且還裝在棕色小皮套子裡;那天他卡著腰,注視了疤杏片刻,試著捏了捏她的手和腳,又誇她的衣服,隔了單衣將乳頭一把掐住,聳動不已,連連說:「料子不錯啊!料子不錯啊!」疤杏哭個不休,這讓絳紫唇覺得極無顏面,呵斥女兒說:「窮嚎個什麼!人家首長什麼人物沒見!」

  疤杏厭棄讀書,就從學校早早回家了。絳紫唇說:「能寫下人名兒就得,那些人,哼,十個先生九個驢,還是離他們遠些好!」她讓女兒坐在炕上織花邊,終年不見風雨,養得細皮嫩肉,專等某一天被一個大軍官領走。

  一天早上大霜。按慣例背銃的後生要早起查路:越是這樣的天氣越易得手,那些犯事出逃的挨不下凍,不是趴在土溝的風積草裡,就是要拱進村邊的草垛,一逮一個正著。結果正是如此:早晨六點左右,民兵們從草垛裡摸出一個年輕的瘋子,這傢伙大眼生生,一出草垛就驚,對背銃的人睃來瞅去,幾次想撒丫子都被按住。

  絳紫唇許久沒有審案子了,正好閑得有些手癢。她讓人把瘋子押解到一個屋子裡,然後叼著喇叭煙使勁拍桌子,嚇唬這個年輕瘋子說:「惹火了我,讓你穿鐵鞋!」說著指指旁邊一雙鐵鞋子——它到時候要放進煤火裡燒個半紅,再逼人穿上——往常就用這燒紅的鞋子嚇得不少人招了供。其實絳紫唇從未真的讓人穿過,都知道她這人口狠心軟,犯人挨打一嚎,她轉過身就流淚。有一次因為村裡有人謀反,她不得不讓人將其吊打得血乎淋拉,結果她自己也哭了一夜,眼都腫了。這次年輕的瘋子一聽,上前就往鐵鞋裡插腳,一下惹得絳紫唇笑了:「真是個癡士不假,性子怪急,這鞋子還沒燒紅呢!」

  絳紫唇審了一會兒,覺得不過是個串鄉的瘋丐而已,不像是出逃的犯人;最主要的是,她多瞥了幾眼,對這個髒乎乎的青年很快心生好感。瞧這傢伙滿臉髒物,可就是掩不去一臉的俊氣。她對他的眉眼瞧了又瞧,最後大罵了一句:「我日你十八輩祖宗,這雙眉眼長在你身上真是可惜死了,你這樣的瘋子要耽誤多少事兒!你這狗日的瘋物癡人,就知道胡吃海喝滿泊瞎竄,老娘我恨不得把你一伸手撕扯成八瓣兒!」

  瘋子被押在一間空屋裡。像以前一樣,民兵按時送一些豬狗食、傾一些渾水。可是這次絳紫唇吩咐換些像樣的飯水,說先好好養著他,等上邊來人審了再做決斷。

  村中逮住了一個異常俊美的瘋子,消息很快傳遍了大街小巷,疤杏也忍不住放下手裡正織的花邊,出來看人了。她伏在那間屋子窗外,一個鐘點都不願離開。絳紫唇不得不過來揪女兒回家,女兒說:「我喜歡他哩!」絳紫唇罵:「沒臉沒恥的東西,這樣的物件還有不喜歡的?可他是瘋子啊,再好的模樣有什麼用!」疤杏撇撇嘴,對母親發誓:「我從他的眼神看出來了,他壓根兒就不瘋!你們全給他騙了呀!」

  絳紫唇聽了女兒的話,回頭再看關押的瘋子,怎麼看怎麼不對勁兒。她吸了口涼氣,在心裡說:「了不得哩,如果真是假瘋子,那事情可就大發了!」她對女兒佩服起來,磕磕牙,立刻讓人把瘋子重新提審一遍,並讓女兒呆在一邊觀察。

  這期間疤杏所能做的,就是不言不語,只以眉目傳情。有好幾次,她看到小夥子在她的示意下羞紅了臉,一雙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

  疤杏情急之中心生一計。她對審問無果、正在唉聲歎氣的母親說:自己這麼大了,又不是小孩子,總還算知道公事私事、事大事小吧?「咱有個法兒:讓背銃的人守住外面,只把瘋子交給我,不需三天二日他就得露了餡兒!」「露了餡兒再怎樣?」絳紫唇滿臉狐疑盯著女兒。疤杏雙手一攏說:「哢嚓給他上個銬子!」絳紫唇這才多少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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