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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異鄉的火銃

  「你這個騷皮子物件,只可惜了俺這裡的飯水!」押他的一個紅鼻子後生推搡幾下,徑直在前邊走。他聽到不遠處有「嘞嘞」聲傳來,接著嗅到牲口的氣味,心裡立刻有些高興。他果然被推進了一間馬棚,背銃的後生喊出一個喂馬的跛子:「掌櫃的讓你看住,醒著神,這傢伙是從後山那兒逮來的,還不知是個什麼物件哩!」

  後生與跛子一起動手給他鑲了個生銹的足環,就離開了。足環的鏈子就鎖在一根木柱上,他一活動鏈子嘩嘩響。一匹大白馬停止了咀嚼,看著他。天要黑了,跛子進來,在幾個木槽中抄動幾下草料,然後拄著兩膝看他。大白馬也在看他。「你這野生生的物件從哪裡躥來?年紀輕輕四處遊蕩,十有八九是犯了案子。」跛子的舌尖舔舔鬍子,那鬍子是棕紅色。「你回我的話,」跛子說著突然提高了聲音,隨手抄起一個大鐵勺,氣勢洶洶。

  廖麥不想正眼瞧他。他並沒有打人,只從一邊舀了一勺變餿的豆子,往他跟前一推,罵咧咧地走了。廖麥毫不猶豫地抓起一把豆子塞到嘴裡。正吃著有人到了隔壁,那兒響起脆生生的姑娘聲音:「爸呀」,原來是跛子的女兒。兩人在那兒咕噥了幾聲,她很快出來了,倚在門框上看拴了鐵鍊的人,嫌看不清,又提過一盞桅燈,上前渾身上下照了一遍。她一聲不吭,像被什麼嚇住了似的,躡手躡腳走開了。廖麥卻在燈影下看到了一個濃眉大眼、臉似銀盤的姑娘,年齡似乎比自己要大一些。

  第二天傍晚進來了一個瘦子。這人臉色青黑,約有五十多歲,穿了毛領大衣,由幾個背銃的人陪伴,一邊大咳一邊走進來。廖麥知道這人大概就是村頭兒,即那個「掌櫃的」。瘦子又咳又吐,厲聲問了一通,無非是從哪兒來到哪兒去、犯了什麼案子之類。廖麥永遠只有幾句:自小遊蕩在山地平原,靠吃百家飯長大。「這麼說你就是一個雜種了,雜種出好漢嘛。」瘦子一言出口,幾個人大笑。廖麥累極了,剛想倚著柱子坐一會兒,有人立刻狠勁一抖鏈子,他又給提拉起來。這樣折騰了半個鐘點,他們才解開柱子上的鎖鏈,牽拉著他說:「走吧,時候到了,你正好趕上今夜的場子。」

  從昨夜開始廖麥就有些後悔:真不該離開老媽媽啊!可他沒法在老人那兒長呆下去,他害怕啊,害怕那兒離棘窩鎮還不夠遠,害怕土狼會順路摸過來。當他能夠重新走路時,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快快趕路……他怎麼也想不到的是,剛剛翻過一道山嶺,就被幾個夜巡的民兵給逮住了。

  廖麥被幾個人拉到一個堆了麥秸的場院上,這才看到幾盞煤油汽燈亮得刺眼,燈前豎了一個木架子、擺了兩張白木桌。一場人正候著什麼,這時見押來了一個生人,立即伸長脖子看,七嘴八舌議論起來。一會兒場上靜了,廖麥被推到了一旁。好像一場人還在等。男人不停地吸煙,女人借了這裡明亮的燈火納鞋底、剪紙樣、撚毛線。這樣過了不久,有人在暗影裡跑動起來,接著瘦子喊了一聲——真是矬子聲高,這傢伙銅管似的尖聲一響,所有人立刻繃緊了弦,全場鴉雀無聲。

  就像刮過一陣風似的,幾個背銃的後生拖著三個人飛跑而來,刷刷跑到木桌跟前:還沒等被拖的人站定,就一齊將其扭臂按頭,整個過程熟練流暢,簡直到了令人驚訝的地步。廖麥見三人當中有兩個大年紀的男子,一個中年女人。三個人被按了一會兒,隨著厲聲點名,被逐一揪得仰起脖子,這立刻讓廖麥大吃一驚:女人額頭上貼了一張照片,照片上的人模糊不清。

  場上有人帶頭呼叫,口號聲此起彼伏。女人們大半不再專心做活了,她們看一個個人上前叫駡、質問,劈劈啪啪打耳光,一會兒咂嘴,一會兒用針柄刮幾下頭皮。廖麥不忍看他們打那個女人,就扭過頭去——這時終於有人記起他來,過來推搡說:「你這個路上逮來的,一準不是個好東西!」

  折騰了半夜,三個人分別被吊在了木架子上。那個女人衣衫不整,吊起時露出了半個胸脯。場上人一片嗷嗷大叫,氣氛達到了頂點。有人上來奪過繩子和皮帶,狠抽吊起的人,還有人想趁亂把廖麥也吊起來——瘦子同意了,於是廖麥也被拉得離開了地面,腳環和鏈子都被人牽著。「真好後生哩!」廖麥聽見場上有個女人這樣說了一句,隨即引來旁邊的各種議論:「這年頭可不能只看臉模子,有人長得跟戲子一樣,結果哩?偷東摸西,夜裡看電影摸人家奶子!」「就是呀,男人一到打春的時候,皮帶扣子就系不牢了……」

  瘦子扯起廖麥的鏈子,一抖嘩嘩響,伴著聲聲尖叫:「招個不招?招個不招?」

  直折騰到下半夜,廖麥才被重新牽回牲口棚裡。手腕上是勒傷,腳踝處擦去了一層皮。「踢啊踢!踢啊踢!」他的耳邊又響起那聲聲惡叫,心裡說:「千萬熬得住啊,只要泄出半點口風,他們就會把你重新送到唐家父子手裡。」大白馬把頭探過來,溫溫的軟唇在觸動他的頭髮。他擔心白馬把這茂盛的頭髮當成青草啃食,擔心它咬壞他的頭皮。可是白馬只像親吻一樣在頭頂擱了一會兒嘴巴,長達幾分鐘的時間裡一動不動。他從心裡感激白馬。月亮上來了,窗子瀉下一片銀光。

  只打了個瞌睡,廖麥就被什麼響動弄醒了。他一抬頭看到了一個人——是跛子的圓臉女兒,她正站在白馬跟前,摟住它的脖子親吻呢。他驚呆了,屏住呼吸看著:她閉著眼睛在馬臉上摩擦不已,讓白馬鬃毛抖嗦;它的大嘴巴在她眼睛、鼻子那兒活動,她發出了哼哼唧唧的聲音——她這樣小聲叫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了什麼,停住,轉身睜大眼睛望向廖麥。她這樣瞅著,大概還是不放心,放開白馬,走過來仔細瞧了瞧,確信他真的睡著了,這才再次回身摟住白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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