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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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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條溪邊,廖麥痛飲了一場。溪底圓圓的卵石上枕了一條小魚,讓他久久凝視。他撩起水洗臉,一沾水耳朵就刺痛,這才記起上面有長長的傷口。他想小解,發現內衣已經粘在了小腹上,只得用溪水一點點潤濕、將其從血肉模糊的地方小心地剝離下來。他咬牙閉眼,嘴裡發出噝噝聲,大口的冷風吸進了肚裡,全身劇烈抖動。「快讓我熬過這一天吧,讓我一頭鑽進草窩裡藏起來、沉沉地睡一覺吧,只要睡上一覺,我的身上就會重新生出力量來。我這會兒再也挪不動腳了!」他心裡這樣說,兩腳卻一刻未敢停息,跨過溪水繼續往前。他心裡還有另一個聲音在厲聲告誡:你可不能停下,只要有一口氣就不能停下,你快攀過前面那個嶺子吧,也許嶺子的南坡會為你遮風擋雨,好歹讓你活下來,找到一口活命糧…… 他用了很長時間才爬過一道大坡,翻過了嶺子。這嶺子可比看上去難對付得多。坡上的黃土包裹著大大小小的石塊,上面長滿了棘子,這很快讓他的手腳紮滿了尖刺。可他已經顧不得疼痛了,只顧掙命,只顧往前追趕。嶺下的霧氣消散了大半,遠遠看見彎彎的鄉間土路上有負重的行人——那大概是趕集的人、運肥的人、往家擔柴禾的人。他不知該接近他們還是遠離他們,就這樣看了一會兒,伏了一會兒,搖搖晃晃站起來。這時他才發現每移動一步有多麼艱難,幾乎一抬腿就要跌倒,而且兩眼一閉再也不想睜開。廖麥開始懷疑這一天了,擔心這是個不祥的時光。他最後用盡全力睜大眼睛四下去瞄:他知道,只要這裡不姓唐,我就能設法活下去。 可是接下去遇到的最大障礙就是饑餓——一頭餓狼鑽到了體內,從昨夜開始噬咬,早已食空了他的腹部,這會兒又開始啃他的脊樑。我得喂它點什麼,要不它真的要咬斷我的脊樑骨了!吃什麼啊?嘴巴張了又張,沒有什麼可以咀嚼。正在萬分焦慮之時,冥冥中好像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那分明是父親啊,是父親在這個上緊的關頭提醒他,老人正啞著嗓子大喊:「好孩子,再也不要猶豫了,快,快拿出咱棘窩鎮人最後的一招——吃土!」 他吞進第一口泥巴時,眼前變得一片漆黑。 日後他會知道:人生的長路就是這樣,有時真的會突然黑下來,黑得嚇人,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黑得一片渾茫…… 當他在這漫長而又短促的黑夜醒來時,還含著滿嘴泥土,這使他一句話也說不出——面前正坐了一位白髮婆婆,她為他小心翼翼地摳著嘴裡的泥巴,眼巴巴地看著他,這時見他睜開眼了,馬上拍了一下膝蓋:「你這孩子可算活過來了……天哪,你是從哪兒來的呀?掉到崖下摔成了這樣?好孩子你怎麼不說話?你聽不見嗎?」 老婆婆繼續為他摳土。摳了半天,他終於能發出長長的一聲了:「我……」 「你是誰家孩子?」 「我……」廖麥拉著澀澀的舌頭,眼珠轉了轉,這才看出自己躺在了一面土炕上。他咳、伸長舌頭,還是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老婆婆撐開他的嘴巴,歎息一聲,又從舌下掏出了一團泥巴。「你這孩子不說話,滿嘴是泥,你是個『癡士』嗎?」 這次廖麥每一句都聽清了,迎著她點點頭,一閉眼又睡過去了。 再次醒來已近黃昏。老婆婆端來一碗熱湯,把他的頭扳在膝蓋上,一匙一匙喂起來。他開始不知什麼滋味,後來一點一點品咂,覺得從未喝過這麼好的湯:一股逼人的鮮氣一直沖進胸廓,在心窩那兒打了個旋,又在冰涼的小腹裡蕩漾開來。他差不多聽見滿身的冰碴哢吧哢吧化開了,四肢又能自由活動了,鼻孔、眼睛,一齊湧出了解凍的春水……「多好的孩子,眼睫毛兒這麼長,身個直溜溜的,就算是個『癡士』,我也不能讓你死啊!好孩子,這會兒告訴我聽:你是個串鄉的『癡士』嗎?」 廖麥一直盯住喂水的老人,這時恍然覺得她就是未曾謀面的媽媽。他深深地點了點頭。 不知過了多少天,他一直睡睡醒醒,懵懵懂懂。這天一大早他總算坐了起來,發現自己腿上、小腹上,到處都抹了醬色的草藥。他好好端詳了一遍四周,原來這是兩間草泥堆起的小屋,立在土嶺向陽的一面,在一條小河的右側——他從窗上往外遙望,看到房前不遠是小河的轉彎處,那兒積了一個半月形的水潭,潭邊長滿了大鬍鬚一樣的水草,老婆婆此刻正用一根竿子、一把抄網一樣的東西搗弄什麼。他不眨眼地看,直看到潭邊金光一閃——一條半尺多長的魚落在了老婆婆腳下。 接下去的半天時間老婆婆都在熬魚湯。後來他才知道:老人逮回的這種魚黃鱗寬腹,名叫「黃鱗大扁」,只生在激流飛濺的卵石上,只等著挽救一些人的生命……天還不到中午時分廖麥就喝上了黃鱗大扁熬成的濃湯。 多麼神奇的湯!只幾天時間過去,廖麥就兩眼生光,傷口開始結疤了。他躺在炕上覺得渾身發脹發熱,就一縱身跳了下來。 「好孩子死不了!我第一眼見了就知道閻王爺得用棒子把你打回來!」老婆婆一隻手按在廖麥頭頂,在烏黑鋥亮的頭髮上揉動不已,淚水汪汪的:「好孩子你不敢開口,准是被什麼驚嚇壞了?你難道真是個『癡士』——一個『大癡士』?」 廖麥又一次點頭,跪在了老人面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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