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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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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話倒讓他回想起妻子十幾歲時的氣味。那當然是不會忘記的,那是茫野之氣、綠草的青生氣,還多少摻雜有一點麝香味兒。可那是多麼使人迷戀以至於深陷其中的氣息,這氣息無所不在,先是從胸窩那兒彌漫開來,逐漸形成一團無色無形之霧包裹了她,一到了夜晚又悉數蓄入頭髮之中。這密擠如檾麻的濃發啊,讓他長時間把臉埋於其中。至於後來她走向成熟,她與他潛回之夜懷上孩子的那個時刻,這種氣味就變得更加濃烈了——有幾次差點使他暈厥。再後來呢?他極力回憶,這會兒想一點一點還原某種氣味,竟發現這是十分艱難的一件事。他記得美蒂在用大劑量的化妝品遮掩身上的魚腥氣:她越來越貪吃那種模樣醜陋的魚,結果老要沾上它的邪味兒。儘管如此,他還是能從中分辨出那種令人不悅的氣息,因為它是從汗腺中分泌出來的。每當她大呼小叫「媽呀,真逮住漢子啦」的時候,一股混著泥腥和水草藻類的氣味就瘋狂彌漫,不可遏止,這濃濃的氣息仿佛將他托舉在半空,又讓他覺得自己在濃得化不開的泥漿中掙扎、遊移,最後連軟著陸的機會都沒有:純粹是砰嚓一聲掉下來,跌得七竅生煙。他忍不住問妻子這是怎麼回事?妻子用一張大嘴撮成的小嘴巴一下連一下親他,說:「傻孩子,還用問嗎,你老婆是勞動人民哪,整天泥一把水一把的;怎麼?頭暈?悠悠乎乎?那就是你老婆好啊!你老婆過了這個時候就不再誇口了:你打著燈籠也難找!你、你!你這個掉進蜜罐子的福人!」 廖麥一再發現,美蒂每到夜晚柔情蜜意的時刻,立刻變為一個野性而傲慢的、高高在上的女王了,而自己卻越來越退向一個角落——那兒是專為笨手笨腳的書呆子準備的地方。也許正因為如此,妻子才不止一次勸阻他:「少看一些書吧,少劃拉一些字兒吧,那不過是你從大學堂裡染上的毛病,不得不用這種方法解悶兒罷了!」 小蓓蓓與母親無話不談,母女倆在一起嘀嘀咕咕時,廖麥心上空得慌。他這時總要走近她們一點兒,小蓓蓓這才轉向父親。孩子偶爾摟住他的脖子,讓他的鬍子紮一紮、叫一叫。她的個子快像母親一樣高了,可她還會做鬼臉!「蓓蓓,蓓蓓啊!」他這樣叫著,在書房裡搬動幾本書,想讓她看,又小心地剔掉其中的一本,她大笑。 她是他心中的花,永恆之花。 她真是香透了這個家,這個小花鹿蹄子——她的外號就這麼產生了。她從來沒讓父母憂心,除了畢業就業這一關——孩子早一年上學,考的是大學專科,一所民辦學校。「她太貪玩了呀,要不她會上第一等的學校。」美蒂嚷嚷著,長時間心有不甘,到了孩子就業的關頭更是焦躁無比。最後他們總算松了一口氣,蓓蓓找到了一家相當不錯的股份公司。可也就是一年多的時間,這家公司又被天童集團收購了,它轉眼之間姓了唐!廖麥得知這個消息後立刻做出一個決定:蓓蓓要離開那兒!「那她去哪兒?你得聽聽她自己想些什麼啊!」美蒂有些急了。廖麥說:「孩子嘛,就回家來!我們有兩百多畝的農場呢,咱家正是需要幫手的時候。」 小花鹿蹄子壓根兒不把父親的決定當一回事,她親父親的耳朵那兒,對耳朵上的一塊疤痕特別感興趣,說:「這肯定是流浪在大山時凍的吧?」父親苦笑一下,不想在這一刻講疤痕的故事,只說:「孩子,公司一換主人,你就不能在那兒呆了。」小蓓蓓大笑:「什麼呀,還是我們原來那些人,不過名義上變了。誰認識那個『老童』是誰?再說天童集團收購的公司呀企業呀多得數不完,我們小職員才不去管它呢,照舊還得上班下班。」 廖麥發現美蒂與女兒的意見完全一致,她甚至說:「誰的公司都一樣,蓓蓓如今拿錢還多了一點呢!」他那個週末是說話最少的一天,因為他在心裡一直重複一句話:不,這可不一樣。 時間一晃又是多半年過去,小蓓蓓竟然升任了公司某部主任,工資成倍增長,獎金則是數倍增長。美蒂興高采烈:「咱的孩子就是不一樣啊,你看到了吧?」廖麥嚴肅地向她指出:「她已經有兩個週末沒有回家了!」「這不算什麼,這說明她忙嘛!」廖麥聲聲生硬地告訴她: 「我想讓她像過去那樣,每個週末都回家。」 緊接著的一個週末小蓓蓓回來了,她一進門就撲到父親屋裡,嚷著:「聽說有人生氣了?」廖麥故意板著臉應道:「是啊。」 一股比往日濃得多的香氣使廖麥抽了一下鼻子。他一抬頭發現孩子比過去胖了,耳朵上多了一副金閃閃的墜子。孩子依偎了一下,正想離開卻被他喊住了:「你已經夠美了,你不需要金子點綴自己;更可惜的是,我的孩子本來完美無缺,這會兒卻讓什麼把耳朵紮了個洞……」 蓓蓓剛要說什麼,一抬頭發現父親陰沉的臉上,那雙眼睛裡有淺淺一層淚光!「天哪,」她哈氣一樣叫了一聲,怔在原地,然後輕輕取下了耳朵上的墜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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