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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蓓蓓再也沒有戴一次首飾。

  這個週末又來臨了。一輛酒紅色的車子碾著滿地暮色開進園子,幾隻鴿子旋起,複又落在車後。「小花鹿蹄子!」廖麥在窗前已經站了許久,這時見到車子就喊了一聲。他大步出門,可是一陣頭暈又讓他放緩了腳步。他看見美蒂已經早他一步站在了門廊裡。

  「小花鹿蹄子,來,爸爸有極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談,要徵求你的意見……」晚飯後,廖麥把女兒叫到了書房裡。

  小蓓蓓秀美的臉龐似乎蒼白了一點,一進門就倚在了高靠背木椅上,微笑著,掩飾著一絲疲倦。

  「是這樣,」廖麥坐在她的對面,「可能你什麼都知道了,唐童要逼我們扔下園子,把我們趕開。他要在這裡蓋工廠,從西邊南邊一直蓋到大海邊,我們的農場擋了他的路。」

  「他願出多少錢呢?」女兒像一個行家裡手,這時面部的微笑沒了。

  「哦,好孩子,這遠遠不是個錢的問題。」

  「可是我們先要確定對方的出價。據我所知,以前唐老闆買四周的類似地方,每市畝只出幾千元——這是荒唐的!我們如果依照這樣的價格不過是換了百把萬,當然,我們的房子、樹木和其他還會有一些補貼,但也沒有太多!我們用這點錢連同樣大的荒地都買不來!這肯定是不行的……」

  廖麥驚疑于女兒的精確和熟稔,先是大張著嘴巴,後來點頭:「是的,這就是血腥掠奪。他一直在這樣掠奪。我們最後只好扔下園子,或者出門打工,或者到西河去重新找一塊大荒租下來……」

  蓓蓓睜大眼睛:「西河口老珊婆有一些房子,從那兒往西走二十多裡就是水窪地了,沒有人煙……」

  「是的,就是那裡,就在老珊婆西邊二十裡……唐童想把我們逼到那裡,答應我們的錢要多得多。可我說過孩子,這不是個錢的問題。」

  「到底多少錢?」

  「我的小花鹿蹄子,這得問你媽去。我說過了,這不是個錢的問題。」

  「那到底是個什麼——問題?」

  廖麥看著女兒耳垂上尚可辨析的那兩個洞眼,歎一口氣,捉起了她的兩隻手。修長的手指——很小的時候他只見過她一面,她在睡夢中,他動她,她就緊緊握住了他的一根手指,是食指;她還在酣睡,他站著一動不動……那個月夜如在眼前。他咳了一聲,把她的手放下,抬頭去看外邊。雲彩遮住了月亮。「孩子,你該多知道一些過去的事情,這片山地和海灘平原的事情,因為一轉眼你就這麼大了,世界變得真快……」

  「我常聽你和媽媽講過去啊!」

  「不,那還遠遠不夠,遠遠不夠……」

  紅蛹

  美好而神秘的饑餓年代緩緩消逝的日子,是逐漸告別食土的日子。許多人相信神靈在用一種特殊的饑餓療法醫治這個世界:將流動著霍家血脈的人剔掉。最艱難的時光鎮上人還指望啃食樹皮和葉子,可是自占山的響馬再到唐老駝幾年下來,全鎮街巷上已沒有一棵樹木。平原上的某些小村一眼望去還有一兩棵高樹,這在鎮上人看來簡直是恥辱的標誌。後來食土法門一開,紅光滿面的人就多了。可惜這些人徒有其表,胖而無力,比如說眼看四處的灌木生出來都不能砍伐:提不動鐝頭。

  那時小廖麥衣兜裡裝滿了指頂大的炒泥丸,一天到晚咯嘣咯嘣吃。他一天早上踏向街頭,發現昨天還見過的男人女人都睡在了冰涼的石板地上。他搖動呼喊他們,一個個就是不醒。從那會兒他才知道:長夢等於死亡,睡著,一直睡著,就成了礙事的物件,就得埋到地下了。母親早亡,父親千方百計要讓獨生兒子活下來,他見小廖麥吞吃黏土的難過相,就為其炒制了泥丸,它們變得香噴噴的,小廖麥高興了。

  他嚼著泥丸跑出鎮子,在大海灘的灌木叢中來去自由。這裡沒有人,也沒有大野物,它們隨著大林子一起消失:鎮上人說變成藍眼人跑到大海另一面去了。沙地上的一些小動物,如小蜥蜴小螞蚱蝴蝶們,都成了他的知心好友。他的到來是灌木林中的小小節日,小野物們圍上他說東道西,打聽鎮上的趣事,還好奇地看他解了褲子撒尿。它們盯住小廖麥突出的、不停噴吐水流的小管子,大呼小叫:「天哪,原來洪水就是這樣氾濫起來的呀!」

  刺蝟出現了。它們羞紅的小臉、靈動的眼睛,更有一身帶著尖刺釘的衣裝,都讓小廖麥驚喜不已。它們帶領他串遍了最偏僻的角落,從那兒找到了最甜的漿果。因為一隻只老熊於兩年前走開了,所以海灘上所有的野蜜都歸小廖麥所有。刺蝟每找到一處野蜜就要放聲歌唱:那歌聲如同風吹柳葉,沙啞而溫情,讓人一聽就要陶醉倒地,仰臥於熱乎乎的沙地上再也不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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