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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夜色深濃,四周越來越靜。遠處湖塘裡有嗵嗵聲傳來,廖麥知道那是他的黃鱗大扁。它今夜像他一樣激越不安。是的,只有這種魚才能在深夜高高地躍動。

  「那個人?那個人是誰?」

  廖麥還順著剛才的思路說下去,語氣非常肯定:「是的,我要把日後寫成的東西獻給這個人。」

  「那人到底是誰啊?」

  「一位絕色美人。」

  「啊啊……這是……真的?」

  廖麥坐起來,「真的,當然是真的了。不過我們算來也有二十一年沒有見面了。」

  「我真忌恨這個人哩。還好,二十一年沒見了,你是和我在一起。」

  美蒂移動了一下身子,這樣窗上的星光如數灑在了廖麥的臉上。她回身去看丈夫,半晌無語。又是湖塘的嗵嗵聲。她笑了,笑得很難看,但夜色裡廖麥看不清。她開口說話時白亮的牙齒倒很清晰地閃動:「那個人真就長那麼好看?你可從來沒使這樣的口氣誇一個女人家。」

  「豈止是好看。我說過,她一直在我心裡,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餘下的時間我就為她做這個,在自己的園子裡做。」

  美蒂想從炕上下來,可是一動就是一陣疼痛,下身尤其痛得厲害。她撫撫頭髮,頭皮也在痛。好像是這痛促使她說出了下面的話:「如果園子非要搬遷不可,那你讀讀寫寫的事兒就得耽擱了。」

  廖麥聲震夜色:「所以我要守在這兒。你會看到我怎麼守在這兒。」

  餘下的時間只有黑夜,沒有聲音。他們都不願出聲兒。有一根弦繃在夜色裡,繃得越來越緊,它可不能斷掉。在美蒂記憶裡,丈夫歸來的十年中從未得過這麼重的病,這一次真是可怕啊。他自己也知道身體走到了一個坎上,所以才讓她熬起了黃鱗大扁。他對這種槍藥味兒的魚簡直有一點迷信。美蒂想起了一個極其重要的事兒,但一經說出卻一下緩和了整個夜晚,她問:

  「我想知道她,那個女人,她現在哪兒?」

  廖麥搖搖頭:「這個嘛,大概是你最不願聽的了。她死了。壞消息是一點一點傳過來的,最後我才敢相信,她真的是——死了。」

  美蒂一直屏著氣,這時長長地吐出一口。

  心花怒放

  週末這個字眼兒了不得。這兩個字真是要命,一個年近五十的男人竟然聽不得它,一聽就變得興沖沖的,兩眼就要燒起快樂的火苗。他心裡總是盤算:再有一天就是週末了,我的小蓓蓓就要回家來了。可是後來這樣的盤算總要落空,她竟然一連兩個週末沒有回家,而這在過去是從來沒有的!美蒂說:「孩子大了,她如今是一個部門的負責人了,她怎樣忙你都想不到!」

  廖麥當然想不到,因為他想不到一個稚氣逼人的小娃娃怎麼就變成了一個決斷事情的人。想不明白索性不想,只想她安靜的樣子、笑的樣子,想她從小到大的一個個細節,而且樂此不疲。他曾經想過:美蒂能為自己生出這樣的一個孩子,簡直是建立了奇功大勳,將來犯了什麼過錯都可以原諒。他只想了「過錯」兩個字,還從來沒有想到「罪過」。只有近來他才稍稍試過這兩個字——如果是「罪過」呢?

  小蓓蓓二十歲了。其實她成熟得遠遠超出父親的預料。她在他眼裡永遠是個娃娃,一朵不可觸碰的嬌嫩花瓣,露滴顫顫欲墜。美蒂私下議論說:「孩子比我當年還要好看!她比媽媽強多了,她合起了我和你的優點哩!」廖麥不知該怎麼說,他對蓓蓓失去了所有的比喻,因為淹掉一切的疼愛和憐惜會讓人陷入迷茫。美蒂說:「你瞧她順順溜溜的,兩條腿多麼長!看她的手啊,小手兒,指頭倒這麼細長!看她的眼,這才是真正的紫葡萄呢,以前對別人都是胡亂比喻哩!小傢伙啊,像一頭花鹿一樣,該安靜的時候安靜,該躥跳的時候小蹄子一刻不歇——麥子,你嗅到孩子身上的香氣了吧?她一進來滿屋子都香,這可不是什麼香水呀胭脂呀……」廖麥樂於聽妻子這一番數叨,他真是佩服她頭腦的清晰和旁觀的眼力。不過他始終不明白:既不是香水之類,那為什麼會這麼香呢?為什麼?還能是什麼?對此美蒂毫不猶豫地斷言:

  「是身子香!真的,一千一萬個人裡面也沒有這樣的小香孩兒!」

  廖麥永遠不忘她那種肯定自信的神氣,只是有些膽怯,問:「一直會這麼香嗎?」

  他記得美蒂當時眼睫垂了一下,咕噥:「誰知道呢,一般做閨女的時候是不會有一點點改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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