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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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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一晃就過去了,霍公再也沒有了。棘窩村以及整個的山區平原,哪個不懷念那個咧著長嘴巴的老人。霍公剛死去的兩三年裡,一到了半夜林子裡就不寧了,無數的嚎哭和抽泣響個不停。村裡人睡不著,老婆子乾脆起來納鞋底,老頭子一口接一口吸煙。他們從夜聲中分辨各種野物:狐狸嗚咽了,獾在嗝逆,連刺蝟也大聲號啕——村裡人知道,這片林子裡最多情的就算刺蝟了,一些刺蝟精嫵媚的啊,纏綿的啊,依戀的啊,算了,這是不能說的。 傳說霍公生前有一個未了的心願,就是駕舟入海,去訪探裡面的幾個小島。曾有一個魚精夜裡托夢給他,說你的美名已經遠播大海了,島上風光美妙,一些魚人兒真正如花似玉,她們在那兒一心想會會你呢。霍公這時牙齒不多了,走路磕磕絆絆,但還是讓人加緊打造樓船。他聽著砰砰啪啪的造船聲感歎:「咱到底是生在山根下的土財主啊,快死了才想起出海!」 樓船剛剛打造了一半,霍公走了。整個棘窩村——其實早就是一個大鎮子了——一齊吐了一口長氣。從此不論是霍府還是其他人等,做好事壞事都不必顧忌了。他們鬆弛下來,然後開始悲傷,準備一場浩大的葬事,光是張羅棺木和葬後宴之類就累死了一打青壯。幸虧有人指點道:霍老爺最後一心嚮往的就是大海,咱不如接著將樓船打造完畢,然後將老爺像生前一樣放在床上,由一些小童陪伴,放行到大海裡去罷。這一主意立刻得到眾人呼應,於是就做了起來。最後的日子來臨,大河邊人山人海,只見彩色樓船掛了幔帳燈籠,穿了紅花綠底大襖、紮了抓髻的女童站在舷上招手。樓船順風順水而去,駛向大海,兩岸林木蔥蘢,野物長啼,隨著樓船的移動,樹木搖動如颶風吹拂,其間有刷刷聲響個不息,野雁和白鵝大鷂騰空而起。一直守在岸邊的村人歎息:人哪,一輩子能結下這樣的野物緣分,複有何求? 盛大的葬後宴一排十裡,鎮子內外的人都可赴宴,人們說這是霍府最後的慷慨。各色人物互不相識,當然少不了摻雜一些林中精怪。酒宴間不止一個人發現醉酒者當中拖出了一條粗大的尾巴,或生出一張毛臉。有人嚇出一身冷汗,端杯的手抖個不停,對方卻渾然不覺地追念逝去的霍公,直講得熱淚漣漣:「俺想他呀,那會兒他夜間直摸俺的鬍鬚,胳肢俺咯咯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這哪是老爺家幹的事兒,一點架子也沒有。」另一個抹著眼淚:「咱得把跟他有的一個孩兒送來霍府,認祖歸宗嘛,是吧是吧。這孩兒大眼閃閃的不孬,儘管身上的毛兒多了些。」這些精怪議論時,霍府的一個家丁想從身後抽刀,卻被眼疾手快的老管家按住了手腕。一個又高又細的白淨女人仰脖飲下一口,擦擦淚花道:「咱當年是河邊一棵小白楊,老爺看上了硬是要娶咱。我說老爺呀,咱是木頭你是人,怎麼也合羅不到一塊兒呀。正為難呢,一個老中醫撚著鬍鬚過來勸俺說:『從醫道上論,人的身上肝也屬木,你就應了罷』,就這樣,我和老爺的肝成了親,和和睦睦一過三十載。」 酒宴上有一個上年紀的女人穿了蓑衣,無心吃菜飲酒,哀容動人。她從頭至尾不脫蓑衣,一動腿腳刷啦啦響,天又無雨,真是怪異。事後老管家判定:這女人其實是一個刺蝟精,是老爺生前最鍾愛的一房野物。 藥引子 樓船一去無蹤影。它從大河入海的那一瞬,海面上突然騰起一陣乳霧,像一隻手拉起了幔子,就這樣把樓船收入了帳內。當夜風起雲湧,據跟到海邊的人講,大海翻騰了一宿,白浪卷起丈把高拍向河口,轟隆隆一直拍到天明才算平息下來,然後消息全無。棘窩鎮人大驚,說樓船上的霍公以及俊俏童兒豈不是悉數卷到了海底?有人搖頭:「哪裡!這是海神把人迎下了,他們從河神手裡接過,一站送一站哩。那風浪卷得越高越好,那是海神在敲打自己的鑼鼓呢。」鎮上年輕人則念念不忘船上的幾個美妙女娃,仍在盤算她們的歸期。 許多年後鎮上老中醫說到霍老爺之死,聲聲悲歎:「可惜矣,使錯了藥引子!」原來霍公在床上喘息時,救急的藥早備好了,可是藥引子必須是最新鮮的童溲。那是一個早晨,薄霧初起,老中醫端著藥缽走出門來,正好見一孩童手舞足蹈而來,急忙攔住取藥。就這樣端了缽子回屋,急急調藥給病人喂下——霍老爺剛咽下大半缽湯藥臉色即壞了,一層黏汗從額上滲出。老中醫大慌,取了一匙缽中的藥一嘗,立刻被一股膻騷氣嗆住,手中的缽子落地跌碎了。他心裡明白:剛剛取回的不是童溲。 原來老人兩眼昏花,加上晨霧濛濛,沒有把孩童看個仔細。那恣意行走的小人兒本是一個剛剛從溪水裡爬上岸的龜精,龜齡已屆百年。它體量瘦小,笑模笑樣,這就讓老人誤識了,壓根兒就沒有在意對方小小額頭上的一道道深皺。 老人願把秘密深藏胸間,除非是進入林中面見溪主時,才不得已吐幾口怨氣。林子裡河有河神,溪有溪主,每個溝溝坎坎都有特定的生靈管轄;大樹死前會托夢,老熊得病會求醫,這些事情棘窩鎮人人清楚。這條溪的溪主是一條黑鰻,她與老中醫交往了二十多年,但二者之間清清白白。她年輕時候也曾對中醫動過心,幾次想把他號脈的手拖到胸前,按上那兩隻引以為榮的大乳房,但最後還是忍住了。他們盤腿坐在溪邊,說到那只龜闖下的禍患,黑鰻認為這傢伙雖不能說是故意的,但也算得上「為老不尊」了。她沒有說得更多,沒有把老龜的色相告訴他:那傢伙幾次從她面前搖搖晃晃過去,都故意松拉著腰帶。 霍府失了主人,一群家丁就狂野起來。府裡的丫鬟甚至姨太太常在半夜失蹤,鎮上人都說是林中出了響馬大盜,他們把人搶了去。其實是家丁們謀劃周密,與大山另一邊的人家合夥把人賣了。管家是個忠實的老人,他心知肚明,想除掉行惡的家丁,卻又苦於沒有證據。無奈中老人去林中拜訪了霍公遺下的生靈好友,細細哭訴了一場。這些野物半年來以淚洗面,這一次索性陪管家嚎哭了個痛快,然後在林中設宴,把所有家丁都請了來。這些家丁平時穿了帶「霍」字的服裝倒也齊整,看上去模樣差不多,可是坐到肉案前邊就不一樣了,那些露出犬牙的、吃相兇殘的,都是土狼的子孫。酒宴後要上一道桑葚泥做成的甜點,林中野物們手腳利索,一眨眼的工夫就把毒蘑菇汁放了進去。結果所有行路無聲、生了犬牙的人都死在了回霍府的半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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