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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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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竟有這樣豐厚的回報,令人生疑!十多年的浪蕩、亡命,最後是隱姓更名求學,最終有了一份公職——可他即便那時還是日夜忐忑不安,睜開眼睛就是思念。那些日子他做夢都不敢想的是,正因為自己擁有了一個無所不能的女人,這裡的一切都在發生令人震驚的逆轉:她竟然逼著唐童收回「殺」字,打理起這麼大一片園子,還養大了一個女兒。 「十年了,我一直把這個家、家裡的一切當成一個夢。夢快醒了,媽的你瞧,唐童這會兒果真要收回這片地,要趕我們走了!」廖麥望著窗外。 美蒂呼吸急促,臉色有些蒼白:「麥子!麥子!唐童可不是白要這片地,他是要出一個高價買咱的。」 「多高的價?」 「還不知道……反正是挺高的價哩。你知道他的工廠要蓋過來,一直蓋過來。」 廖麥冷笑:「可我不賣。這是我的命。」 「我也想拖下去,我也想啊……」 廖麥一直盯著她。她被盯得受不住,把臉轉開。他再次去看窗外,像是自語:「山、海,還有平原,和人一樣,都有自己的命啊!也不過七八十年的時間,這裡由無邊的密林變成了不毛之地!你從海邊往南、往西,再往東,不停地走上一天一夜,遇不見一棵高高爽爽的大樹,更沒有一片像樣的樹林!各種動物都沒有了,它們的死期一到,人也快了。這是真的,父親在世的時候就這樣說過。」 「麥子,麥子啊,你又開始咬文嚼字了。快別這樣,別這樣說……」 「你知道我一直有個心願,就是記下這七八十年間,鎮上的事、它周邊的事,寫一部『叢林秘史』。可是唐童現在要趕我們走,我才剛剛安頓下來呢,剛坐到桌子邊,他就要逼我重新流浪。」 美蒂咬住嘴唇,搖頭:「不,咱只要搬到大河西,就有更大更新的農場了;還有,咱蓋了書房,就是讓你讀讀寫寫撒歡兒高興的,因為你喜歡這樣啊;可是你不能真的搬動文墨,你不能忘了父親是怎麼死的——搬動文墨招災惹禍啊!」 「不,我就是要從頭記下,我有一個心願。這是鐵定無疑的事:寫一部『叢林秘史』。」 「你要記下什麼啊?」 「什麼都記下,從頭……」 「麥子,麥子啊!」 「這是鐵定無疑的事:我要從頭記下……」 第二章 一些好畜生 家畜養在欄裡,野畜散在林中。沒有野畜哪有家畜,沒有畜生哪有人,沒有林子哪有野畜。老天爺探頭往下看這塊好地方,如一頭花鹿犄角插進了大海,三面都是水。無論是山巒還是平原,到處都是樹木。西面南面都是高山,是丘嶺,起起伏伏伸入大海,漸漸化為一片平原。丘嶺北側人煙最稠密的地方叫老棘窩,這兒的人個個都與林中野物有一手。 結交野物是棘窩村的傳統。傳說村裡最大的財主霍公,他二舅是一頭野驢。有人見過財權蓋世的霍公,說他也長了一副漫長臉,耳朵奇大,聽到有趣之事就活動不已,而且下巴皮膚泛白,格外柔軟。霍公蓋了霍府,青堂瓦舍壓在丘嶺平原之間,把山地和平原占全了,所以每一條河水溪流每一棵樹都姓霍。有人說偶爾碰見一兩個起早溜達的狐狸,問它們姓什麼?它們毫不猶豫就回一句:「俺姓霍。」 霍公錢財無數,所以早就不是極端愛財的人。人生總會有些喜好,霍公喜歡女人,以及一些雌性野物。他在山地平原不知怎麼就過完了自己天真爛漫的一生:四處遊蕩,結交各等美色,走哪兒睡哪兒,生下一些怪模怪樣的人,這些後人又分別依照自己的才具和愛好,照管起田產和林木。有的專管河流,有的將一大片橡樹林子據為己有。 霍府的人財大氣粗,免不了要欺負窮人。他們把一些性格暴烈的窮人捉了,腳上套了鐵環。有些人未免太暴躁了,半夜三更起事傷人,就不得不逮起來,裝成一袋一袋,用馬車拉了扔進河裡。霍府養了幾百家丁,一律穿了兵服,胸窩處都寫了「霍」字。最烈的家丁有土狼的血脈,這些後生大多是行路無聲,犬牙畢露,筋多肉少,斜眼看人。霍公很討厭這些家丁,他多情而仁慈,平時待人處事不論貧富,只講相貌,總是以貌取人。美貌的人和畜生,都是他的朋友。即便是一棵高大俊美的楊樹、苦楝或橡樹,他遇到了都會戀戀不捨。 霍公在死前幾年裡,已經達到了與大自然渾然一體的地步。他走在林子裡,所到之處總有一些白羊、狐狸、花鹿之類相跟,它們之間無論相生相剋,都能和諧親密。霍公晚年築了一面大火炕,睡覺時左右都是野物,當然也有個把姨太太。他睡前或醒來都要親一親兔子的小嘴。從六十歲開始不再吃一口葷腥,主要食物是青草,像畜生一樣。 由於他出奇的善良和好色,所以霍府的人要打人殺人都躲開他,有幾分姿色的也不敢讓他過眼,因為都嫌他太老了,一張口喘氣就有一股死人味兒。他身上掖了許多銀元,以便在關節上使錢買個方便。最後的幾年裡,府裡人常常撞見他一邊往丫鬟手裡塞銀子,一邊去摸索人家。丫鬟和村裡的女人說:「霍老爺其實也做不了什麼,不過太纏磨人了!耽擱工夫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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