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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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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世血仇 一個粗黑個子總是進入廖麥夢中。這傢伙中上等身個,長得渾實,面容和藹地看他,只不說話,用手槍模樣的打火機點火,抽煙時總是禮讓一下。廖麥覺得面熟,卻記不起這人的姓名,夢醒時出一身冷汗。他料定這人要在夢中做點什麼,果然,接下去他發現這傢伙溜開了,裝作在湖塘邊洗手,從衣兜裡摸出幾條泥灰色的魚放入水中。他驚呼一聲,立刻抓起一杆三齒耙追過去,那人卻一眨眼遁了。他徹底醒了,坐在那兒呼叫、痛惜擊節,美蒂不得不一次次安慰他,像攏一個大孩子那樣將他抱在胸前。他推脫,翻身掙出,一直望著窗外湖塘的方向說:「那種魚不是土生土長的,那是唐童偷偷放進去的!」 美蒂無語。她什麼也說不出,淚花閃閃。她覺得小腹、下體,又一陣陣疼痛。「棒小夥兒,我擔心落下病根,再不能好好要你了。" 廖麥充耳不聞,只迎著窗外咕噥:「我今生後悔的就是那天夜裡沒有把唐老駝殺掉。沒有辦法,那時到底年輕啊,師傅又趕在前邊去世了。」 他習慣地把手指骨節扳得哢哢響。美蒂問:「師傅?誰是師傅?」 廖麥不答,仰面躺在了大炕上。他悔恨沒有早一天見上那個老礦工,估計那會是一個高手。他相信老人臨死會恨一個人,這人就是自己的父親、礦工的老友:本村小學老校長。 老礦工生前都是找老校長傾吐心事,讓老友幫自己拿主意。他的獨生子因為築屋與鄉棍爭執起來,唐老駝就讓人捆了送到上邊,兩天后遣回,又關押在滿是血腥氣的地窨子裡。那獨生子是個火暴脾氣,鄉棍揍他一下,他就罵一句唐老駝。最後唐家父子大惱,親自上刑,折磨的花樣一天一變。老礦工夫婦摸到地窨子裡一看,兒子已經傷痕累累,人瘦得脫了形。兩人給唐老駝下跪,一跪不起,直到從黑窨子裡領出人來。可是剛築了一半的屋子已被推倒,兒子一見滿地破碎的磚木,一口血吐出,再也沒有站起來。老礦工埋了兒子,找到老友說:「我窮得什麼都沒有,我只有一包『踢啊踢』。」老校長全力制止,硬是把東西奪下來,說:「使不得,使不得啊!我替你寫張訴狀吧。」 訴狀寫成送走,半月後卻落到了唐老駝手裡。他站在街口上躥?跳呼喊:「反了反了,歹人謀反了!」唐家父子最恨有文墨的人,認定老礦工兒子這之前所有行為,皆受老校長唆使。鄉棍們擺下案桌,唐老駝在桌前坐定,兩邊站了背刺刀的人。老校長剛剛被押到案前,老駝就拍打驚堂木,每拍一下,就有人上前猛踢一下老人的腿彎。「踢啊踢!踢啊踢!」老駝又拍又喊,「不由他不招,招出幾個算幾個,然後一繩兒捆了!踢啊踢!踢啊踢!」 老校長兩腿都給踢爛了,再也站不住,最後的日子只得被拖拉著過堂。老人一直關押在地窨子裡,身邊放一碗餿食。他知道剩下的時光不多了,對看押的人要求兩件事:要自己的眼鏡,要兒子來見一面。唐老駝聽說了,哼哼著來到地窨子裡,啪一聲把眼鏡扔在地上。老人往前爬了一步,快要取到手裡時,老駝就伸腳碾個粉碎,吆喝:「想見你兒?人要謀反連親生兒子都不喜!你想走得利索就快些供出來吧!」 老校長咬牙不語。 「供不供?」 老校長閉上眼睛。他這時滿腦子想的是一個字:走。可他牽掛自己的兒子,這一合眼,兒子就再也見不著了,好孩子做夢也想不到父親是這樣被折磨死的。他還想起自己的老友,想起為老友藏下的那包東西。他的牙齒咬出了聲音。 「來人哪,給我撬開這副老牙幫……」唐老駝大喊。 一夥候在地窨子外邊的鄉棍呼一下沖入,唐童也跟進來。唐老駝氣得嘴巴咧得老大,一手指著老校長,上氣不接下氣叫著:「把他吊了,吊了,只讓大腳趾沾地,嗯!」 老人被吊在角落的一個木架上。唐童湊上去摸了摸,果然只有大腳趾沾地,就問:「爸,這裡有甚講究?」「讓他多抵幾個時辰。」 這是一個冬天,剛剛數九的日子。老校長死了。 老人死前總算見到了兒子。廖麥從小沒有母親,是父親一手拉扯大的。那天他從外面撲進家門,見不到父親,一頭闖到大雪鋪地的石頭街上……他在地窨子裡看到父親被踢爛的兩腿,摟著老人哭,哭絕了氣。老人死前已經不能說話,對在兒子耳根上大口喘息,費了好大力氣才摸出一張字條,吐出幾個字:「踢啊踢……」 叢林秘史 世上的萬千生物都有自己的美好歲月,毛色鮮亮、渾身泛出油脂的駒子,欣欣向榮的菊芋花,都在享用自己的華年。廖麥的好日子來得晚,眼看逼近四十了才來。緊緊擁住你這個命中的物件啊,擁住幾十年魂牽夢縈、任什麼方法也不能忘懷不能擺脫的女人,就像半生饑困的流浪漢一口咬定了油滋滋的小酥餅。如果再早上十年八年他不知會怎樣呢,而今卻只是讓她伏在懷中,久久地嗅她周身散出的奇異香氣。一個頭髮呈顯紫黑的女人,渾身泛著蜜色、滲著一層凝脂樣光澤的女人,此刻像一隻羊羔那樣無邪地看人,伸手撥動他鐵黑的胡茬。「麥子啊,我們一生一世別再分開,為了這一天,我死過了幾遭又活過來;我吃遍了人世間所有的苦楚,為你把孩子生下來,讓她成活,讓她等自己的好爸爸哩!我總算等到了這一天,我們贏了,你抬頭看哪,這是咱的家,咱的農場,咱們一家三口都在一起了!」 廖麥聽著,一聲未應。他心裡永遠難忘歸來的日子,更難忘她喜淚飛濺的呼號。他驚奇的是一個女人為了自己的心愛竟有如此堅韌的恒念,為此她可以受辱、挨餓,可以忍受鞭笞腳踢,可以一年年掙扎著活,可以在槍刺下奔跑……這都是真的,這要不是親眼所見親身所曆,誰也不會相信。是的,她贏了,他們都贏了:這一天來到了,她整個人從此一下變得簇新,成為太陽底下永恆的新娘。 他們開始了十年整飭。這片園子必須完美無缺,每一寸土、每一棵樹,都要經受一個男人和女人的撫摸。這湖塘是原有的窪地積水自然形成的,廖麥將其重新規劃,挖出了循環的水道,清除了淤泥蕪草,植下了睡蓮——他將它潔白的花朵比做妻子,把它舒展的碧葉比做她的衣裙。他動手設計新屋,刻意加蓋一層閣樓,只為了與美蒂一起偎在小窗前面,看海和船。他天天與羊、花斑牛,與梧桐樹和小路旁的牛眼菊,與一切有生命的東西對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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