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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如果一個等而下之的文人,如此這般嘩眾取寵也算情理之中,而張華何等聰明有餘。一個聰明有餘的人,如此嘩眾取寵、諂媚聖上,絕對藏匿著凡人難以察辨的陰私,恐怕也懷揣著凡人難以企及的大明白。而明知這種事體之下作、之不可為卻強為之,倒是大可悲了,又怎不讓人垂憐!

  二

  賈南風放下手中的筆,對著一紙擬詔沉吟起來:如何處置太子司馬遹為妥?

  其實,殺不殺司馬通,都要面臨又一場生死之搏。

  廢黜太子司馬通本就鋌而走險,被司馬倫用來做謀反的藉口,該是意料之中。兩個多月來,宮闈之內,暗潮洶湧……但事已至此,除了背水一戰,賈南風無計可施。

  有道是:無殺天下之狠,何來天下之安?

  再者,司馬遹幼時尚可,年歲越長卻越不成器,便是殺去也不足惜……賈南風索然一笑——連這樣的理由都拿來頂事了!

  真是錯會時分,竟有花香暗送,是丁香、子槐,還是茉莉?……難道是在提醒她,又是滿庭芳菲、鶯飛草長的暮春天氣了?

  良辰美景年年依舊,只是與她久已無干。如若不能恣意其中,她這個權傾一時的女人,又有什麼值得豔羨、嫉恨的呢!

  真不如變作一朵花或是一棵草,既不知愁為何物,也不知情為何物,來去匆匆,一歲一輪回,不待遍嘗世間百態,便凋謝去也。

  昨夜,她夢見了一癡。

  其時她正端坐案前翻閱奏章,兩側幔帳忽然拂動起來,抬眼一望,見一癡側立幔帳旁,如風一縷,似影一張。

  他怎麼說來就來了?在她憂慮重重的時刻,像是一個意外的慰藉。又一想,自己忙於朝政,已有不少時日沒有召見他了。

  他著一襲青色長袍,寬袍大袖,更顯得形影消瘦,風還沒動,他就動起來了。兒時的他可不是這個樣子,說是肥頭大耳也不為過。

  誰能想到,那個肥頭大耳、歡天喜地、連爆竹也不敢放的男孩兒,日後出落得如此風流倜儻。最想不到的是,變得那樣堅忍、果決,自尊自愛到不惜拿自己的「寶」做賭注……

  那時,年年除夕的爆竹都由賈南風來點放,就那麼拿在手裡,直到爆竹撚兒燃到盡頭才肯放手,那枚爆竹,簡直就像在她的手心兒裡炸開。一癡雖然不像妹妹賈午那樣,用手指堵著耳朵,可也是一副與己無關的樣子。

  待賈南風調轉頭來,向一癡和賈午炫示自己的得意時,卻不知一癡已將識得不久的那個「狠」字,與她連接起來,從此再也沒有抹掉。最後妹妹賈午能夠奪得一癡,也不盡是「色」字作怪。如果賈南風能夠預見這一後果,她還會那樣逞強嗎?等到賈南風成為權傾一時的皇后,一癡自然而然會想起她兒時點放爆竹的情景,「從小看大」一說,果不其然。

  隔牆就是一癡的家。他們隨時越過藩籬,任意出入。不但常常吃在一起,就是在同一張榻上小憩片刻也是有的。有時還會互換衣衫,男女互扮。若是一癡不知如何穿戴女兒裝,雷厲風行的賈南風又耐不住噦嗦,便會親自下手為他穿換。可以說一癡的體膚,賈南風並不陌生,那真是少不更事、兩小無猜的花樣年華。

  及至年長,不論和詩還是對弈,她和一癡也是酒逢知己、棋逢對手……明明一個鸞鳳和鳴的景象,哪知爾後成空!

  自情竇初開,賈南風就認定她和一癡的緣分前生已定。豈不知前生已定的緣分,有分有合。「合」是一種緣分,「分」也是一種緣分。被妹妹賈午橫刀奪愛留下的終生傷痛,難道不是緣分嗎?

  一癡一直喜歡青色,即便上朝也沒有換過絳色的朝服。她也就隨他高興,沒有深究,——實在,青色比哪種顏色都適宜他。也曾想過,是否賞賜他一襲青色冕服?她才不介意什麼規矩不規矩,滿朝文武,哪個講了規矩?之所以沒有一意孤行,只是因了對一癡的尊重。他是那樣自尊自愛,從來不像司馬宗室那些人,為貪一介狗官的職位,今天如是,明天卻又如是。

  更還有他的心性放達。

  誰都明白,作為一個有限的載體,人不可能擁有世間的一切,可人們還是禁不住地渴望,渴望自己不能擁有的東西。換句話說,這就是希望,這就是希望的深度解釋,這就是萬古不竭的動力。對於一個具有征服欲的人,尤其如此。如果一癡是賈南風的拷貝,賈南風是否還會對他如此癡迷,就不得而知了。

  當朝丞相王戎,善圍棋、嗜博弈,自詡高手。任豫州刺史時,其母病逝,噩耗傳來,王戎正觀他人博弈,竟不顧禮制,毫無起身離座之意。博弈者決意暫停,待王戎料理畢其母后事再續殘局,反倒是王戎一定要當即有個了結。

  得知一癡棋至「二品」,心有不甘,逐令一癡一決高低。哪知王戎棋風、棋道不佳,頻頻悔棋。對此,一癡不置一詞,泰然坐觀。

  他的淡定,簡直就是一方舞臺,將堂堂丞相,成就為這方舞臺上一枚出爾反爾、眾目睽睽之下忙於倒來倒去的棋子。

  如此往復,王戎方才勝得一局。再博一局,悔棋依舊,卻得慘敗。三博,眼看棋勢不妙,竟將一枚咽喉之地的敗子偷納袖中,棋局頓時大變……

  哪怕像某些敗下陣來的棋手惱羞成怒,信手掀翻棋盤,也算光明磊落,卻不想下流至此……算來也在情理之中。

  這位「竹林七賢」之一,最為無形、無品,一向諂媚取寵、追名逐利、「與時舒卷」,歷任吏部黃門郎、散騎常侍、河東太守、荊州刺史,一路晉至光祿勳、吏部尚書,直至司徒,成為朝廷權臣。

  此人何德、何能,得以一路飆升?不過投靠司馬氏族而已。

  王戎主管吏部期間,行賄求官之風大行。由賈南風詔授的司隸校尉傅咸,曾上書彈劾王戎,力諫免去王戎官職,遭王氏宗族報復。傅咸凜然正氣,不畏強權:「司隸校尉與禦史中丞共掌糾察皇太子及以下文武百官之職,豈有糾察皇太子而不糾察尚書之理?只有嚴正己身,才得以率他人。」

  故傅咸身後,賈南風諡號「貞」。此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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