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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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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 乙酉年末,普天華人同慶的那個夜晚,葉楷文婉謝了幾個飯局,又放棄了與某個所謂上流社會的女人共進燭光晚餐的機會,逕自留在家裡,洗手、研墨、展紙、寫字。 誰能說這不是度過除夕最好的方式? 他總是覺得,「來日方長」的說法相當的不負責任,讓人們以為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揮霍。其實對任何人來說,一顰、一笑、一行、一止……都是有去無回、永遠不再的風景,都是永訣。 如此這般,他為什麼不挑選自己最喜愛的方式,度過每時每刻? 說不定明天他就沒有了寫字的興致; 說不定明天寫出來的字就沒有今天寫的稱心如意; 說不定明天就會發生車禍,讓他失去右臂; 說不定明天醫生就對他說,你的右臂患了骨癌,必須立即切去,從此以後,就是最蹩腳的字,他也寫不出了…… 說的都是比如。 可說不定哪一天,那些「說不定」就會變為「既成事實」。 好比那年去龜茲,幾乎喪命不說,死而復生之後,他那男人的頂樑柱突然就委頓下來,此後便像去了勢。 比起所有的「說不定」,對一個男人來說,再沒有比這更大的錐心之痛。 想當初,真是殺遍床上無敵手。 如今,他想要個女人,或明媒正娶個女人回家,已非難事。哪怕去了勢,幾百萬拍在她們眼前,看哪個女人還有嗓子高喊「女性」、「女權」!君不見那些大太監,不是照舊「娶妻生子」?問題是他自己喪失了「性」致,乾脆說,看哪個女人都不上眼。如果知道有朝一日自己竟變成這樣的殘疾,還不如青春年少時抓緊時機多幹幾場。 葉楷文對「眼前」的參悟、珍惜,可能就是由他對「說不定」的迷信而來。同樣,這也可能是他來美國定居的一個重要原因,而並非人們所說的羡慕西方的物質生活。 在國內的日子已經相當不錯,而他喜歡隨心所欲。可是偏有人不但自己不隨心所欲,也不許他人隨心所欲,於是舉手投足都得忍受人們的「說法」。 而在紐約,誰也不管誰。自由自在到即便死在當街,除非警察,也沒人會關心他的死因——是吸毒、自殺、他殺,還是心臟病突發……看起來相當無情無義。可話又說回來,無情無義難道不比假情假意更好? 葉楷文認真地洗過手之後才去打開錦盒。從錦盒裡鄭重地取出一塊墨,像守財奴檢閱自己的財富那樣,怎麼看也看它不夠。 他雖不是書法家,墨卻是塊好墨、老墨。儘管墨衣皴裂,內質品位依舊,輕輕擊叩,似玉佩相擊。乾脆說吧,在他看來,好墨即是一塊好玉。 卷起袖子,在墨池中點入些許清水,將墨塊探入墨池輕輕研動。隨著手腕悠悠轉動,墨塊漸漸散發出清涼開竅的麝香味兒。 說起來有些誇張,每當煩惱無名之時,嗅一嗅墨香,竟成為葉楷文消解煩惱的妙方。 他的書法談不上高明,但這塊墨卻為他的書法增色不少。用它寫出的字,每筆、每畫都泛著紫黑的幽光,那落筆、運力蘊涵不多的字,便有了一種資質深藏不露,卻又顯出不可等閒視之的高妙。 不像那些廉價貨,墨色極黑,無論用於寫字還是作畫,卻極乏層次,何談韻味?不是行家不曉得,以為凡墨即黑,既黑即可,豈不知區別之大,就像面對此生難再的真跡與遭遇贗品的無聊。 宣紙也是多年前從中國帶回的,現今該算是品質上乘。 有道是好馬還須配好鞍。 所謂文房四寶,缺一不可。如果只有一方好硯,筆、墨、紙皆等而下之,可不就像偷兒穿了一件偷來的喬治。阿瑪尼上衣;或是晚宴上的餐具、酒具、酒水、菜式……無不精美,臺布、餐巾卻是人造纖維,餐臺上的花是塑料製品,服務生的袖口上有油漬…… 之後,他又從筆架上取過一支長鋒筆,在硯池裡輕蘸幾下,又在池沿上反復舔著,那支筆漸漸就像有了思想…… 突然就想起毛莉第一次來家裡打掃衛生的事。 他從未告訴毛莉如何收拾他的書案,而且一般來說,他也不願意讓清潔工來整理他的書案。別看他的書案很亂,但是亂中有序,自有條理。可是那天突然接到一個電話,必須馬上出去辦事。由於離去匆匆,沒有來得及向毛莉交代不要收拾他的書案。 沒想到,回家時書案上的東西有規有距,就像他自己偶然興來收拾得一模一樣。最奇怪的是那些前夜用過,只是匆匆沖洗而又沖洗不甚徹底的毛筆,每支都用清水漂洗過,涮得乾乾淨淨,並懸掛在了筆架之上。 真是不可思議。 二 應該說他和毛莉·約翰遜有緣。 他們之間的關係,可能是相當理想的雇主和傭人的關係。毛莉對他絕對沒有「灰姑娘」之類的夢想,葉楷文也不曾想過與女傭「一夜貪歡」,當然他的「二弟」不行了也是個原因。而毛莉不但不是「灰姑娘」,也不是姑娘,毛莉是「男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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