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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好在兩個兒子都已獨立,用不著他費心,也用不著跟他住在一起。於是他接受、撫養了這個一生下來就失去母親的托尼。畢竟,他是托尼的父親。

  即便死到臨頭,安吉拉也沒有放棄尋找生身父母的固執。她鄭重地把那張說不清、道不明的紙,留交法院收存。

  法院問約翰遜先生願意不願意將這張紙與托尼一併收存,他避之惟恐不及地說:「就按安吉拉的意思,等托尼長到十八歲的時候,由孩子自己決定如何處置吧。」

  那真是一張帶來禍害的紙。

  三

  此後,約翰遜先生帶著小兒子托尼,遠離芝加哥,來到紐約,在第五大道上一棟豪華公寓裡做了門房。紐約真是個好地方。

  在紐約,約翰遜先生和托尼,就像兩枚細針紮進了泥沼,誰也不認識他們,誰也不想打聽他們的過去。如果沒有那件怪事,應該說約翰遜先生和托尼的生活風平浪靜。他們無聲無息地活著,既不富裕,也不愁吃穿。

  人到中年的約翰遜先生不可能不需要女人,也不是不想再婚。他對安吉拉的感情不能說沒有,可與通常的兩情相悅相去甚遠。如果不是安吉拉鬧得天翻地覆,他與安吉拉的婚外戀,絕對不會讓他如此刻骨銘心。愛情一旦烈得過了頭,就會變質。那種感情還能叫愛情嗎?那叫窒息、打劫,哪個男人消受得了!

  嚴整、極具安全感的約翰遜先生,常會讓女人興趣有加。

  男女之間,兩心若是相許,怎能沒有繾綣的夜晚?那些夜晚,即便欲仙欲死、酣暢淋漓,大都平安無事,但只要進入實質性階段,絕對翻車。

  好比有個交往一年多的女人,當約翰遜先生決定與她結婚時,對方卻突然得了失憶症,不要說和他結婚,連他是誰也認不出了。

  又有一位宜家宜室的餐館女侍,約翰遜先生與她已經步人教堂,婚禮也進行到了交換戒指的時刻,待伴郎打開盛有婚戒的盒子時,兩枚婚戒卻不翼而飛。新娘一怒之下,轉身奔出教堂,成了貨真價實的逃跑的新娘……

  儘管他人看來這些事頂多是神神怪怪的意外,但只有約翰遜先生自己知道,哪裡是意外?絕對是事出有因。

  約翰遜先生不能不想起從前。當他和妻子做愛時總會有電話鈴聲響起,哪怕是深更半夜。不接聽電話,電話鈴就響個不停,拿起電話,又沒人講話……這些事件,儘管前前後後相隔多年,卻給了他一種一脈相承的感覺,讓他驚駭萬分。

  失憶症也好,不翼而飛的婚戒也好,還都算不得什麼,要是她們當中誰再來個意外身亡,可就不得了。

  他絕望地想,其實他一直生活在一種被人監控的狀態、氛圍中,想想安吉拉有關「侵權」的理論,以及她那「維權」的固執,這種監控恐怕一直會延續到他離開這個世界為止。

  這不但徹底打消了約翰遜先生再婚的念頭,就連他的一夜情也受到了影響,從中得到的歡愉,也越來越打折扣。

  此外,約翰遜先生和托尼的關係始終半生不熟,親近不起來。儘管他們已經一起生活多年,但他仍然覺得托尼與自己毫無關聯,不知如何對待這個兒子,所謂骨肉、血緣,只是理論上的概念。

  不知道托尼有沒有這種感覺?應該有。約翰遜先生從來沒有聽見托尼喊過他「爸爸」,而總是非常正式地稱他「父親」。

  約翰遜先生似乎有太多的禁忌。到底什麼禁忌?他也說不清楚,如果托尼不對他說什麼,他不能,也不便問。

  父子之間很少交談。托尼的家長會,約翰遜先生參加的次數也很有限。

  如果他不給托尼買點什麼,托尼從來不向他索要。

  托尼也不曾像別的男孩兒那樣,要求約翰遜先生陪他踢一會兒足球,或是打一會兒壘球;晚上睡覺,道了晚安後就自行睡去,從未纏著約翰遜先生為他讀一本兒童讀物……

  本以為青少年時期的托尼會像所有人的青少年時期那樣讓他頭疼不已,加上安吉拉天不怕、地不怕的秉性會不會遺傳給托尼也說不準,約翰遜先生先就擔憂起來。誰想到托尼在學校裡的成績不錯,從不與人鬥毆,也不像那些問題少年裝模作樣地吸煙、酗酒以示叛逆,但也不大與同學交往,好像一下子就從嬰兒跨進了青年,中間沒有過渡。

  托尼英俊、高大,永遠一副不慌不忙、神閒氣定的樣子——

  即便走在街頭,也常有女孩兒答訕,毫無必要地請求幫助:「先生,對不起,我的鞋帶開了,能不能幫我拿一下手裡的東西?」

  或有女孩兒發出不知真假的驚喜:「好久不見了,怎麼樣,一起喝杯咖啡吧!」可托尼根本不認識這位「好久不見」的故友。

  還有些,連理由都不準備,撞撞他的肩膀,說:「嗨,交個朋友。」

  托尼是來者不拒,可對自己的言行相當負責。也就是說,他從未答應過什麼,也不兌現什麼,上來就講清楚,目前沒有結婚的打算。與心血來潮、先幹完再說的安吉拉完全不同。

  ……

  似乎樣樣都讓約翰遜先生為托尼感到自豪。

  對於過去,約翰遜先生隻字不提。對托尼來說,「過去」頂好是死去了。可從托尼的某些言行來看,他對「過去」非常熟悉。

  好比有樣事情,讓約翰遜先生頗為掛心。

  托尼迷戀博物館,沒事兒就泡博物館。如果托尼對博物館的喜好有一個明確的方向,倒也讓人放心。沒有,托尼沒有明確的偏好、傾向,各種各樣的博物館,哪一個都讓他著迷。所以在約翰遜先生看來,托尼對博物館的癡迷,像是一種尋找,是連托尼自己也不清楚目的何為的一種尋找。

  心懷「過去」的約翰遜先生,難免為此多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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