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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安吉拉卻受到極大鼓舞。由此她認為自己的父母還活著,即便有所意外,也不至雙雙離開人世,或許他們

  約翰遜先生是盡力的,最終卻沒有結果,所以他感到自己並未盡責,著實心有不安,「安吉拉,我感到非常、非常抱歉!」

  約翰遜先生不會知道,他這樣一句平常的、一天之中也許會說上若干次的話,竟改變了安吉拉與這個世界的支點。

  從她記事起,即便守在自己那塊小得不能再小的位置上,也會被人理直氣壯地一把推開,搶佔或是搶行,卻從未有人向她表示過歉疚。

  想起孤兒院,沒有別的——

  飯堂裡,永遠是一股鹽水熬土豆湯的味道。即便她已從孤兒院「畢業」,並就業於紡織廠兩年,一打嗝兒,還是那股鹽水熬土豆湯的味兒;

  不是蹲著就是彎著腰,擦洗地板或是樓梯上的泥垢,就連青春年少、經得起無窮折騰的腰肢、雙腿,也沒有不酸疼的時候。空氣裡,也永遠彌漫著那些用以洗刷污垢的刷子泡在熱水裡的氣味兒;

  每一張朝向孤兒的臉,總是堆著虛情假意的笑,哪怕一張鱷魚的臉,也比這樣的臉看上去真實可信;

  永遠和各種各樣的下腳料為伍,食物的下腳料自然不在話下……即便為工廠打雜,也是為工廠的下腳料打雜,哪怕是道正兒八經的工序也好。有時安吉拉想,如果世界上沒有孤兒,那麼孤兒院也好,那些虛情假意也好,那些下腳料也好,將如何是好?

  如此這般,孤兒院裡的人,幾乎從上到下,用他們虛情假意的笑臉,從頭到腳地告訴她、提醒她,必須牢記如何感恩;

  …………

  而約翰遜先生,卻為找不到她的父母歉疚!

  熱淚盈眶的安吉拉,反倒安慰起約翰遜先生:「沒有結果怪不得你。不論怎樣,我對你永遠心存感激。放心吧,也許我會去巴黎呢,等我有了錢。」

  即便兇猛如獸的女人,一旦眼睛裡有了淚,也就變得招人愛憐起來,更何況這淚珠來自一雙麇鹿樣的眼睛。

  「你什麼時候需要錢,儘管來找我。」約翰遜先生又說。

  帽子從安吉拉手裡掉了下來。約翰遜先生為她撿起,又放回一時變得木然的、安吉拉的手中。

  如果沒有這一個瞬間,安吉拉可能不會那樣輕易地放棄她對這個世界的戒備。

  在約翰遜先生堅持不懈、無怨無悔、一年多的奔波中,安吉拉不知不覺愛上了這個仁慈、耐心的男人。她並不瞭解,她愛的其實是那一點人性的光輝,如果給她更多的機會,也許她就不會把知恩圖報當做愛情,從而造成後來的慘劇。有時,知恩圖報比愛情更有力。愛情常常會過時,一旦過了時,什麼都能化解。知恩圖報卻不會,即便對愛情極端不負責任的人,也有可能為知恩圖報執著一生。

  也許安吉拉不懂什麼是愛情,對愛情也沒有那許多奢望,只知道世上還有這麼一個人,溫暖、柔軟如一張毯子,並且覆蓋著她,這就夠了。而救苦救難的孤兒院,卻連這樣一張毯子都沒有給過她。人有時需要的並不是「芝麻開門」之後的應有盡有,而是,僅僅是這樣一張毯子。

  她的確長大了,有了用做其他用途的「心」,莽撞之中,添了點心機。

  調查沒有結果,也不妨礙安吉拉時不時到警察局來看望約翰遜先生,——當然會有一些理由、一些事情,

  比如,等她將來有了能力,如何為孤兒們設立一個心理諮詢中心。

  約翰遜先生想,她什麼時候才能具備那個能力?就憑一個紡織女工?等她具備了那個能力再討論這個問題也不遲。

  比如,她該不該去學習繪畫,繼承父母的事業。

  約翰遜先生又想,她怎麼知道自己的父母是畫家?就憑那張紙嗎?即便那是一幅畫,又如何斷定就是她的父親或母親所畫,而不是一幅買來的畫?再說,那是繪畫嗎?……

  有時,在週末,還可以看到安吉拉等在警察局或約翰遜先生的公寓外面,說是湊巧經過這裡,等等。

  警察局的同事開始開他的玩笑,都是很有內容的玩笑,讓約翰遜先生好生尷尬。

  如果事情至此倒也罷了,偏偏像是設計好的陷阱。

  這樣說,對安吉拉也許不夠公正。那天她從工廠回家,時間過晚,被歹徒攔截,幾乎被他們強暴,虧她身高力強,可以抵擋一陣,直到有人報警。

  也湊巧,那天約翰遜先生當班,自然趕了過去。這不過是他的職責,卻成就了英雄救美的浪漫。

  結果可想而知。

  安吉拉主動上門,請求在她的休假日裡義務幫助約翰遜太太料理家務,以作回報。

  約翰遜太太見她一副誠意,加上有些貪圖便宜,雖有一番辭謝,最終還是「引狼入室」。

  從此,約翰遜先生家裡怪事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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