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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那麼喬戈老爺呢,難道不是她最親的人?他沒敢問,比起喬戈老爺,自己到底不是她的親人。

  自那些事一樁接一樁地發生後,二格格好像變了一個人。怎麼說呢?好像她的心沉得很深,再不像從前那樣容易讓人明白了。

  和喬戈老爺說恩愛又不恩愛,說生分又不生分,終日裡相隨相跟,可就像是各懷心思。

  不論誰說什麼,二格格就那麼似笑非笑地看著你,笑得你心裡發毛,不得不尋思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麼做錯了什麼。

  二格格一會兒男裝,一會兒女裝,進進出出,相當忙碌的樣子,可又沒有什麼正經的職業。

  至於喬戈老爺,玩戲子、宿青樓,二格格不是不知道,卻從不相干涉。

  若是喬戈老爺那個跟班兒——現在雖然不叫「隨事處」了,跟班兒還是有的——或丫頭、老媽子傳點子風言風語,她聽後也就一笑,搖搖扇子,走人。

  她搖扇子的派頭兒,真颯啊!

  不過,以二格格的性格來說,如此這般對待喬戈老爺的尋花問柳,是不是有點反常?

  確如二格格所說,這院子果真晦氣。

  先是大爺死在「拳匪」刀下。

  再說四叔那封信,如果早來一個月,王爺也不會讓二格格、三格格去美國投奔他。

  接到四叔搬離舊金山的消息後,王爺馬上讓海軍部的人給船上的二格格、三格格發電報。

  過了沒幾天,國民革命軍就推翻了大清帝國。王爺更沒了主意,到底讓她們回來,還是繼續前行?再打電報,船上回電說,沒有二格格,只有三格格,而且早已在舊金山下了船。

  又拍電報給船長,讓他在舊金山繼續尋找。誰知道是不是真找了,回復說,遍尋舊金山,毫無結果。

  國民革命軍推翻大清帝國之後,不要說一個被抄了家的郡王,就是宣統皇上,又指揮得了誰!

  記得當年李自成圍了北京城,崇禎皇帝親自敲響景陽鐘,宣大臣們上朝,共商對策。可平日裡鞍前馬後、三呼萬歲、一唱百喏的大臣們,一個沒來。

  空曠的皇宮裡,只有景陽鐘顫顫悠悠的長鳴,猶自漸漸消隱在早春的暮色裡。崇禎皇帝恐怕就是在景陽鐘的最後絕唱中下了自裁的決心吧。

  曾幾何時,主宰大明王朝的崇禎皇帝,只落得一個貼身太監王承恩跟隨左右,眼巴巴地看著他自縊在煤山上而莫可奈何。

  何謂淒涼?何謂孤家寡人?

  那是被天下、被社稷所遺棄啊!對一位曾幾何時至高無上的君王來說,世上再沒有哪種遺棄,如此這般地讓他萬念俱灰。

  到了這個時候,怕是只能上吊了。

  接到這個信兒的當時,王爺眼睛一翻就過去了。也好,如果他知道二格格根本沒去舊金山,而是跟叛逆大清、叛逆自己的喬戈老爺私奔了,那才更慘。

  此時,福晉身邊連個討主意的人都沒有,親戚朋友也只能出些等於沒出的主意。

  再說民國之後,朝廷俸祿沒了,人人忙著自尋活路,哪有心思顧得上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外甥女兒或侄女兒的下落?

  那些人和大爺一樣,講起享受個個都是行家裡手,輪到辦正事可就傻眼了,謀生的本事一概全無,全靠典當房產、地產、古玩字畫、金玉珍寶為生,又不肯委屈將就點滴,很快就坐吃山空。有說某公主因生活難以為繼,只得將自己的鳳冠送進當鋪;有說某貝勒子沿街討乞,最後倒斃街頭;有說某王孫公子淪為撿破爛兒的;有說某命婦競墜入了煙花巷……那可都是女真人的後裔!第一代皇帝何名「努爾哈赤」?意思是「持箭領隊之人」。那持箭領隊之人如何想到,他統領的隊伍,最後會落到這個下場?

  福晉也沒有王爺幸運。

  她親眼所見二格格跟著喬戈老爺一起進的家門,說是在報紙上見到父親過世的消息,趕忙回來奔喪。至於他們二人如何一同回來奔喪,則略去不提,不過明眼人一看便知。

  只見福晉將喬戈老爺看了又看,用一張似笑非笑的臉回了喬戈老爺的請安,便回房歇息去了,甚至沒有吩咐下人給生米煮成熟飯的新女婿上杯茶。儘管二格格覺得有些出格,但也在意料之內,誰讓自己與此人私奔!

  一向達觀、樂天知命的福晉,當天晚上卻在自己房裡上了吊,連個所謂的遺囑都沒有留下。誰也猜不透她為什麼自盡,難道僅僅因為二格格私奔?

  從古到今,私奔的閨女多了去了,也沒見過哪位母親以這種方式來表示自己的不滿。傭人們私下議論,這也太過了吧,讓二格格和喬戈老爺何以自處!

  後來的後來才知道,正是這位喬戈老爺,煽動革命軍抄了王爺的家,並斂盡家中財物。若是如數交給革命軍也算秉公辦事,可是聽說喬戈老爺和革命軍分了成兒,或許福晉有所耳聞,誰知道呢?

  如此這般,這樣的女婿何以相處?

  又何以向死於革命副產品的王爺、失蹤于革命副產品的三格格交代?

  又何以面對二格格,說出自己不能接納這樣一個女婿的因為所以……

  三

  二格格和喬戈老爺似乎有過幾天相親相愛的日子,不過就像雨後彩虹,很快過去。此後,就是那種不即不離的境況,可也很少聽到他們口角。誰想到這樣兩個人不吵則已,一吵起來,簡直無法回頭,還說什麼夫妻沒有隔夜仇?

  誰又能相信,即便獨處也像是在不斷點頭稱是的喬戈老爺,居然能發出那樣的咆哮?

  只聽二格格慢條斯理地說道:「……你原不過是個奴才。」

  「錯,應該說我們是奴隸,是生來革統治者命的奴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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