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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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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具又一具或人或獸的白骨,於上無飛鳥、下無走獸的茫茫無際中,間或、突兀地從沙丘內拱出,如重金屬搖滾樂的響錘,令人猝不及防、震耳欲聾地敲向沙漠的胸膛。而後,這猝不及防的敲擊又毫無痕跡地遁去,將葉楷文重新棄於沒著沒落的荒寂之中。 荒漠中有一種不動聲色的恐怖。能描述的恐怖,算不得真正的恐怖;而不動聲色的恐怖,才是讓人逃遁無門、無術的恐怖。 而凡此種種,並沒有讓葉楷文失去與沙漠相親相近的膽識,有的反倒是傾倒、迷戀。 風暴說起就起來了,沒有一絲徵兆。方才還是豔陽高照,轉眼就天昏地暗,真可謂憑空風起。哪裡是風卷黃沙?分明是天地造就而成的這口大鍋裡的黃沙開了鍋。 所到之處,一筆帶過,天地萬物,無不一蕩而盡,真該套上《紅樓夢》裡的那句話——落了片「黃漫漫」大地真乾淨。 分不出是風暴的呼嘯還是沙漠的沸騰,或者不如說是上帝與沙漠惺惺惜惺惺的狂歡。總之,那動靜是驚天地、泣鬼神。 沒人敢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同伴們迅速撤離,葉楷文卻趁亂留了下來。他仰首觀天,曲身跪地,獨享這番天與地的狂歡。人生難得遭此際遇,幸哉,幸哉!, 忽有一座宮殿在沙漠中顯現,影影綽綽,若隱若現,似曾相識。葉楷文亦步亦趨,追隨著它的蹤影,轉眼之間它又隱匿在風暴之中,正所謂「絕塵而去」。葉楷文感到了莫名的、揪心的痛惜,好像錯過了幾生幾世難得相見的舊時相識。 這宮殿到底與他何干?他動的又是哪門子情思? 風暴不過輕輕一掃,葉楷文便像一根羽毛那樣被輕輕托起,在空中無定地飄來飄去。 該不是飛往仙境?葉楷文正在異想天開,風暴的翅膀又猛然下沉,將他重重地撂倒在沙漠上。 他感到了沙漠在身體下的湧動——擺度極大,似一個掙扎的巨口,準備喊出無盡的、淹沒已久、人所不知的秘密。 繼而風暴又俯衝下來,將葉楷文的身軀緊裹,除了年輕時與女人做愛,再也找不到可與之相比的力度了。那時他像鉗子般地將女人緊扣,以至彼此的骨頭都在這把鉗子下哢哢作響。 於是葉楷文就像被風暴裹挾的沙粒,不能自已地翻飛、狂舞……不知飛旋了多久,最後又被拋在不知所以的地方。 接著就是天搖地動。伴著天崩地裂的巨響,似有一隻巨大的火車頭向他駛來,——像是早有預謀,並不急迫,穩紮穩打,步步逼近。 車頂還有一隻至少若干千瓦以上的探照燈,直刺葉楷文的雙目。頓時,他什麼也看不見、聽不見了……車頭終於駛近他的身子,瞬間將他吞沒。 「完了!」葉楷文想。 他死了。 他的三魂六魄,飄飄搖搖,飛出三界,飄出五行。俯視人寰,竟看到自己卑俗的軀殼,在風暴中徒勞地掙扎……接著,他又看到一個男人。 那男人是誰?父親還是祖父?很像他的某位先人,不過也許就是他自己,否則他何以揪心如此?即便他的三魂六魄早已飛出三界、飄出五行,這揪心的疼痛仍舊讓他疼痛難當;又如無聲的符咒或呼喚,方才「絕塵而去」的宮殿即刻顯現,與宮殿同時出現的還有一個女人。這女人他是如此熟悉,熟悉到不論天涯何處,不論時光流逝得多麼久遠,葉楷文都能分辨出她的體味。那是一種奇異的花香,那種花朵,必得在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鮮血的混合澆灌下才能盛開,而且像曇花樣地轉瞬敗落。 世人也許無緣見到這種花朵,但葉楷文肯定,那花朵的存在絕對不是自己的臆想。比如……比如什麼?那男人——不過也許是葉楷文自己,與那女人遠遠地相對而立。聽不清他們的對話——似有怨不得解,「剪不斷,理還亂」;又似訣別在即,「語已多,情未了」……該不是哪出戲劇、電影裡的情景?淡漠而又真切,如臨其境而又荒誕不經。 有人說:人在將死的瞬間,會歷歷在目地回憶起自己的一生。難道這就是他對自己一生的回顧?他何曾有過這樣的經歷? 不,這顯然不是他的經歷。 還有一種關於生命的說法:即便一個人的大腦已經死亡,但某些細胞還活著,而那些活著的細胞,仍能接受外界的信息。 這些場景既然不是自己一生的回顧,就應該是他仍然活著的細胞所接受的外界信息。 不過,這又是何時、何地、何人的信息? 正當葉楷文絞盡腦汁,想對眼前的情景探個究竟的時候,他的眼睛突然像是變成一台二十五萬倍的電子內視鏡。只見自己體內一組雙螺旋狀的基因鏈條慢慢湧動起來,鏈條中的幾個分子,很不安分、探頭探腦地從序列中溜了出來,就像有些人平日裡排隊加塞兒那樣,想要越過其他分子,擠向另一處去。但是它們沒有得逞,只好訕訕地回到原先的序列中。 作為這一組雙螺旋狀鏈條的主人,葉楷文卻嘗到了這幾個分子加塞兒未遂的後果,最直接的收穫是肉體的強震。 在這強震之後,裹挾著他在空中翻飛、狂舞的風暴突然撤離,葉楷文再次被甩在了沙堆上。 睜眼一看,龜茲不知何處去,他已飛出十萬八千里。 本是確鑿無疑的死亡,就這樣擦著他的鼻子轉身而去,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如此幸運。 低頭看了看手錶,整個過程大約一個小時,葉楷文的感覺卻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六 據說基因是生命的本質,是決定生命體的一切。 此後葉楷文像變了一個人,曾經那麼明朗的生命重點消失了,他變得模糊不定,像是雨霧天氣中的一道遠景。似乎不在於此,又在於此,不但讓人拿不定主意下不了判斷,也讓他自己拿不定主意下不了判斷。 如果說龜茲的經歷是一場幻覺,可又確確實實留下了痕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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