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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楷文呢,一直沒有正經的工作,有時擺個小攤兒倒買倒賣服裝,有時給什麼單位打打雜、看看大門……別看沒錢,有次喝醉,竟用幾張大鈔點了香煙。

  等到來了錢,十塊錢都別想從他那裡摳出來。一個哥們兒得了癌症,最後不治身亡,留下妻小,連發喪的錢都湊不齊,還是同學們湊的。找他出把力,曾經慷慨的他不但不肯,還說:「我還想留著錢買啤酒呢……哼,等我死的那一天,還不知道有沒有人給我湊錢發喪呢!」

  對自己的「曾經」,他也充滿了懷疑——

  那是他記下的筆記嗎,跟模範青年似的?

  曾經作為「青春祭」而保留的女人情書,如今看起來,就像網上那些小男女的帖子,那樣的「文藝」,那樣的酸文假醋。然後,毫不猶豫地將那些「文物」——筆記本、紀念冊、畢業留言簿、女人的情書等等,付之一炬。

  有個紅衛兵戰友,向人談起當年他們這個組織為何命名「紅衛兵」的往事,說:「就是保衛毛主席的紅色衛兵。」

  曾經比誰革命都徹底的葉楷文插科打諢說:「毛主席用得著咱們保衛嗎?逗咱們玩兒呢吧,指不定他老人家在中南海裡,如何掩嘴胡盧而笑呢!」

  …………

  對自己這些本質性的變化,葉楷文並非無動於衷,也曾想了又想,可就是想不出眉目。如果非要牽強附會,也許和那次在龜茲的經歷有關。

  為此葉楷文找尋了不少資料。

  有一種理論說,人的大腦分左右兩個部分,各司其職:左半部負責人類在語言、數字、概念、分析、邏輯等方面的職能,右半部負責人類在音樂、繪畫、空間感、節奏感以及想像力、綜合力等方面的職能。

  一九九八年,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的米勒教授,對幾位患有老年癡呆症的病人進行了觀察,發現他們在病情逐漸惡化的過程中,卻突現出前所未有的藝術才能,比如製作出動聽的樂曲,繪畫出不可等閒視之的畫作等等。經「單光子發射斷層掃描」,這些患者的病灶主要都在左腦。

  難道說在龜茲遭遇的那次風暴中,他的左腦受到了傷害?

  很有可能。

  正是在那次遭遇後,葉楷文才對書法、繪畫、古董有了分毫不差的直覺。

  不過這些理論也是眾說紛紜,尚無定論。具體到他個人,更沒有什麼可靠的依據,只是他的猜測而已。

  當年紅衛兵革命大串聯,除了八竿子打不著的革命理由,對葉楷文來說,最實惠的收益是對大江南北進行了一次又一次的免費旅遊。

  甘肅、寧夏自然免不了一行,——特別是「西出陽關無故人」、「長空雁叫霜晨月」那些詩句,簡直就像如今那些旅遊公司的廣告,甚至比那些廣告還煽情。

  不知道在解放軍裡擔任高職的父親從哪兒來的雅興,喜歡唐詩宋詞。

  「文化大革命」期間,革命的葉楷文曾打算將父親的藏書燒掉。可是父親說:「知道不知道,工、農、兵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基石?你敢衝擊無產階級專政的基石?」

  比起老資格的父親,葉楷文還是太嫩。面對振振有詞的革命前輩,革命後生只能無以應。傻眼的結果是父親保住了那些書,使葉楷文在「文化大革命」的尾聲階段不致無所事事,可以終日躺在院子裡的葡萄架下,享用這等口味上乘的精神食糧。

  從葉楷文龜茲之行的結果來看,他究竟是收益於還是受損於這些食糧,可就說不準了。如果葉楷文不到龜茲去,一切又會怎樣?

  也許是青春的躁動;

  也許因為龜茲這個名字,讓他聯想到一個男人偉岸的生殖器;

  也許從父親的哪本書裡看到,人類歷史上影響最深、最悠久的文化體系,當屬中國古文化以及古印度、古埃及、古希臘文化,中國的敦煌和新疆,正是這四種文化體系的交匯之地,而這交匯恰恰在龜茲撞出火花……

  葉楷文決定到龜茲去。

  很不幸,命運有時恰恰掌握在「心血來潮」的手心兒裡。

  那就是沙漠?

  它與人們的傳言如此遙遠。

  看來人類不但會給自己的同類以誹謗、污蔑,也會給自然以誹謗、污蔑。

  不管人類如何嫌惡、誹謗、污蔑它,沙漠卻以它倨傲的存在,讓人類莫可奈何。

  那就是沙漠?

  不,那是抖動的絲綢,於瞬間凝固;

  是洶湧的思潮,卻突然關閘,欲言又止地令人頗費猜測;

  是壯闊奔騰的河流「戛然而止」,而它活力四射的喧囂也隨之定格,一條河流便斷然地懸掛在定格的喧囂上,於是那喧囂,竟比萬仞高山還沉重了。

  但卻不是從此歸於沉寂——

  那是收縮,為了能量更大的爆發;

  那是面對連輕蔑也不值一拋的凡塵,閉起的雙目;至於大漠孤煙,無非是拒絕人類接近某個秘密通道的障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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