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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楷文不能說自己是一個好藝術家。他只能說,不知什麼緣由,突然之間,自己就具備了這種辨別真偽、優劣的直覺和稟賦。

  這種突如其來的直覺、稟賦,有時讓葉楷文相當不安。從他的經驗來說,世界上沒有免費的午餐,總有一天,他得為這種突如其來的「便宜」付出代價。

  什麼代價?無從得知。葉楷文甚至覺得自己已經付出了代價。

  比如他突然就不能做愛了。好不容易有個談婚論嫁的女人,就因為他的床上功夫突然消失,一腳把他踹下了床。

  現在的女人,對待性、金錢、房產、地位等等,但凡一切可以用戥子稱量的東西,絕不含糊,絕對不會為抽象的愛情,不要說付出,哪怕是少收成一絲一毫也不可能。

  他極不情願地湊過去,敷衍了事地贊了幾句。

  老人說道:「我知道你不待見這幅畫,誰也不待見。正是因為誰也不待見,倒是它的運氣了。要是誰都待見,它的下場早不是這樣了。畫給你了,分文不取,只有一個條件……」

  葉楷文不免好笑,想,這樣一張屁畫,居然還好意思談錢!

  老人接著說:「我知道你想什麼。風物長宜放眼量,到時候你就知道厲害了。只是有一個條件,無論什麼時候,你都不能丟了它。不是為了我,也不是為了你,為什麼?到時候你就明白了。」

  神乎其神得「狠」。這樣一張屁畫,值得如此鄭重其事、大驚小怪?

  他似笑非笑地接下這幅畫,心想,人一上了歲數就有點兒失准,自己老了的時候可別這樣。

  四

  機場送貨的工作人員走後,葉楷文隨手就把畫筒扔在了牆角。

  力氣用得大了一點,這一扔,本就殘破的畫筒開裂了,畫卷從畫筒裡掉了出來。

  比起在北京看到它的時候,這張屁畫似乎又殘舊了許多,而且有了水漬,不知是否曾被雨淋,或是有人不小心將飲料打翻在上。

  於是畫面一角翹了起來。怎麼,下面似乎還有東西……過去看看仔細,原來下面還有一張畫。

  這當然不是什麼新鮮事兒,古人也好,倒騰書畫的商人也好,經常如是。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方見冰山一角,葉楷文後背的汗毛霎時就豎了起來。

  就像誰將一把寒氣逼人、淩厲無比的刀架在了他的後頸上,可又不急於切下,只將鋒利的刀刃在他後頸上游來遊去。那刀刃似乎在深深地呼吸著他的肌膚、血液的氣息,並在這呼吸中辨識著什麼。

  又像面對一位他追逐已久的美人,此時卻變作厲鬼,在繚繞的雲霧中忽隱忽現、似見非見。而事實上,他生命中從未有過這樣一個女人。

  明明面對的是一幅畫卷,和女人有什麼關係?——怪不怪,他那突然間失去了的對女人的感覺,似乎又突然間回來了……

  五

  其實葉楷文涉「性」甚早。

  也曾向若干女同學許下天長地久、海枯石爛的諾言,最後卻都未修成正果。不是他背叛了諾言,即便他履行自己的諾言,她們也不肯嫁他了——畢竟當時青春年少,不知深淺。

  葉楷文既沒考上大學,也沒走上仕途,更沒找到賺大錢的門路,最後又與太監無異,哪個女人嫁給他,不是自找苦吃又是什麼!

  不提太監那檔子事兒。自龜茲串聯回來,比起從前那個動輒宣講唯物主義的他,簡直判若兩人。

  又像占卜人那樣,經常著三不著兩地預言些什麼,比方說五塔寺的哪塊石頭縫底下有個小烏龜,活的。同學們果然就在那裡挖出個小烏龜,活的。

  也有不靈驗的時候。比方那次說夢見了某某,並且情緒低沉——因為他說夢見誰,誰便不久于人世。可結果呢,那位某某不但沒死,活得還挺滋潤……

  從前葉楷文可沒有這麼神怪。

  起初同學們都以為他是窮開心,因為他從來說話沒正經,喜歡正話反說,所謂的「冷幽默」。

  長此以往,大家就發現不是那麼回事,葉楷文可能真出了毛病。

  「文化大革命」的氣數,終有一天如風流逝,如雲散去。一旦恢復高考,同學們立即與革命「拜拜」,掘地三尺,八方搜尋當年丟棄燒毀的那些書本,紛紛追求曾經鄙夷的功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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