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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五


  青少年時代,他讀過的香詞豔曲不算少,那是個不事查禁的時代。可《浮生六記》中沈三白和陳芸的閨閣之樂,最讓他傾慕,老是想著,不要說六記,哪怕有這一記也好。

  禁不住擁著吳為,吻了一下。與往常不同的是;吳為對胡秉宸這一吻起了疑心。

  就在這個門檻上,吳為再次研究胡秉宸。時間很倉促,地點也不對,有點像瀕臨死亡的人在極其短促有限的時間裡,飛速回首一生。

  自他們離婚以後,她頭一次想到胡秉宸已經不是她的丈夫。

  一直沒有認真思考過離婚之後胡秉宸對她的所作所為,現在,在這個門檻上,卻固執地要想個究竟。

  這個在藏滿線裝書院子裡出生的男人,與她離婚後的所作所為,包括這一吻;如果不是狎妓心態,又該如何解釋?

  出生地是-個人的重要之地。

  在那種院子裡出生的男人,除了他們的母親女兒,心目中的理想女人,頂好又堪實用又堪把玩,類似陳圓圓、董小宛、蘇小小那樣的女人,連卓文君都不是,更不要說李清照。

  但,即便是狎妓心態,也是對白帆的背叛。白帆為胡秉宸浪子回頭所做的一切犧牲,白帆與胡秉宸複婚後種種想要超越吳為的苦心孤詣,都讓他白白廢了。

  這與吳為還是胡秉宸妻子的時候,不論她的多少努力,還不是讓白帆一鍋雞湯、一個電話……或其他女人的一個媚笑、一個媚眼,白白廢了一樣?

  分毫不差。

  她對胡秉宸的憐愛又是怎樣自作多情、無可救藥。

  她真是一個把自己賠光了才肯回頭的女人。

  可胡秉宸眼睛裡那點潮濕的流火,確有「執手相看淚眼」的意味,吳為那已然乾枯的心,又不免為之一動。那點潮濕的流火,的確不完全是即興之作。在他們長達幾十年的愛情公式裡,她從來愛得比他多,但現時站在這個門檻上對胡秉宸微笑的她,卻雜糅了酬酢的成分。這酬酢的成分,與胡秉宸此時此刻眼睛裡那點潮濕的流火相比,就有了負情的意思。

  ……不過是轉念之間的事。最後,吳為還是把胡秉宸眼睛裡那點潮濕的流火,惡毒地鎖定於狎妓心態。可是太晚了,她到底又讓胡秉宸狎弄了一番,這是堪可告慰白帆的。

  反過來說,白帆也做了胡秉宸幾十年的性工具,直到現在胡秉宸還這樣說,這也是堪可告慰吳為的。吳為心說:白帆,你同樣沒有得到胡秉宸的心,胡秉宸是不屬￿任何一個女人的個人網頁,胡秉宸只能是一個internet。

  當年胡秉宸對吳為的整治由芙蓉不斷傳達給白帆時,白帆也是這樣說道:「活該,吳為,你並沒有真正得到胡秉宸,胡秉宸終於為我報了仇!」

  當胡秉宸走向電梯時,吳為叫住了他,遞給他一個提包,看上去很像一個包裝講究的點心盒。

  「這是什麼?」胡秉宸問。「回去再看吧。」

  那是胡秉宸妄圖與她重修床笫之歡的勃動器。臨近瘋狂的吳為歹毒地想,當胡秉宸提溜著這個「點心盒子」走進家門時,如果被白帆一把攔截,該有多好。

  她還是蠢,從她那裡來的東西,胡秉宸能讓白帆攔截嗎?

  6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恰恰在葉蓮子忌日那天,胡秉宸又來了。他說了些什麼?大部分是他和吳為之間那些沒有意思而又折磨人的舊事。

  漸漸地,顧秋水的影子浮現在吳為的眼前,她不禁脫口叫了一聲:「爸爸!」

  胡秉宸沒聽清楚,問:「你說什麼?」

  吳為說:「爸爸。」

  說完這句話,吳為很平和、很從容地過渡到了什麼都不會說、誰也不認識的狀態。

  童稚返回到她滿是皺紋的臉上,她的臉變得簡單明瞭,像在少年時代總在渴望而又難以得到的一個白麵饅頭。吳為沒有能夠還上初生伊始就許下的那個願——為葉蓮子寫一本書。

  禪月曾想幫助吳為將書稿完成。最終只好放棄,因為她早巳走出僅僅屑于葉蓮子和吳為的生活。

  胡秉宸到精神病院看過吳為一次。

  見到胡秉宸,吳為不再害怕、不再煩惱,可還是叫他「爸爸」。這讓他很不痛快,讓他想起他們之間並非是年齡的懸殊,也就不再去看望她,——反正吳為誰也不認識了,看不看都一樣。

  他也不再研究共產主義或是党的領導,翻出從前為撰寫那部大書積累的資料,還有吳為在電腦上為他拷貝的軟盤。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隨手翻了翻曾經的文字,真像曾經的女人……

  這是他寫下的文字嗎?這些文字到現在還有什麼新意?就像當年吳為說的那樣,「世界已然變得如此開放,勢必變得更加開放,再把這些他人嚼過的東西放在嘴裡嚼來嚼去,究竟還能嚼出多少滋味兒!」

  他人嘴裡嚼過的東西!

  然後胡秉宸毫無留戀、毫無不舍地把這些東西燒的燒了,掰的掰了。

  胡秉宸不但不再研究這些理論,還與胡秉安在香港的後代取得了聯繫。以他過去的地位、關係網和他多年對計劃經濟模式的瞭解做無形資產,與他最看不起的胡秉安的後人的財力結合,經營起房地產,再次展現了他多方面的才能,成為胡家最有發展、最有眼光、最有成就的紅色資本家。古老的胡家,到了二十一世紀,到了胡秉宸這裡,才算重振家威。其實,胡秉宸最早的願望是繼承家業,而不是到延安去參加革命,都是抗戰時期,偷聽校方要不要遷校內地那次會議惹的禍。

  芙蓉那場跨世紀的愛情還是沒有著落,情人還在等待著副部長位置,與老婆離婚的事也不再提起……看來他們的婚事在二十一世紀也沒有解決的希望。胡秉宸本想在胡秉安的後代中為芙蓉挑選一個金龜婿,可是芙蓉已在漫長的等待中老去,不要說那些老錢戶,就是暴發戶,也不會挑選這樣一個新娘。

  再說胡秉宸能拿出什麼與他們門對門、戶對戶?他剛剛積累的資產還不夠雄厚,他的權力網也如暮夏的蟬兒,不知還能嗚叫幾天。

  那天去開董事會,車過天安門,忽然停住。他讓司機趕快前行,董事會眼看就要開始。司機說,前面堵車。

  不知胡秉宸打了一個盹還是眼花,人民英雄紀念碑上突然走下許多犧牲的戰友。他們走近他的小車,好像與他從未有過生離死別,問他:「出了什麼事?」

  他回答說:「塞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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