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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四


  比如有次吳為問他:「到了現在,你應該對我說句實話,你和我離婚、和白帆複婚:到底是你的主意還是她的主意?這對我非常重要。」

  這時白帆突然走進房間,好端端的胡秉宸說變就變了聲調,看著白帆說:「是我的主意,我擔心死了沒人給我收屍。」

  一個還愛戀著她的男人,能對著她的後背開槍嗎?

  上帝真是無所不在。多年後,胡秉宸在與白帆的一次惡吵中,死於心臟破裂。

  上帝也應了他那句沒有良心的詛咒。

  按照有關規定,胡秉宸這種級別的幹部,家屬在火葬場等三個小時,就可以取到骨灰。可是白帆一家人將他送至火葬場後便揚長而去,不要說沒有一個回頭,連眼淚都沒有掉下一滴。

  過了幾天,老幹部局的工作人員提醒白帆:「是不是該到火葬場去取胡副部長的骨灰了?」

  白帆一身輕鬆地說:「那都是唯心主義。我們是唯物主義者,保留骨灰有什麼意義?」

  就連胡秉宸最上心、最鍾情,甚至為她將吳為犧牲的芙蓉,也沒對此有個說法,只灑了幾滴眼淚,連父親一點紀念物也沒有留下,更不要說領取他的骨灰。

  也就是說,胡秉宸的骨灰與那些無人認領的骨灰一樣,垃圾一樣被人撮走了。這與暴屍街頭有什麼兩樣?可不應了他那句「我擔心死了沒人給我收屍」的話?

  不能責怪白帆無情,她為這個三心二意、無數次背叛她的男人,搭上了一輩子。最後、最後,旗秉宸也沒有改弦更張,與她複婚後,還時不時到吳為那裡幽會。

  胡秉宸的歸屑問題,終於蓋棺論定。白帆取得了最後的勝利,胡秉宸至死也歸在白帆名下,做鬼也是白帆的鬼。

  不過誰能說白帆的勝利不悲壯?

  可惜吳為已經不在了?要是她還活著,說不定會給胡秉宸買一塊墓地,以安放他的骨灰;或將他的骨灰撒入他最中意的新安江;或是送回老宅子,埋在一棵沁著泥綠色幽香的臘梅樹下,而絕不能讓他暴屍街頭……

  可是吳為自己的骨灰都無人處置、考慮、收留,同樣被當做垃圾一樣處理了。

  其實胡秉宸對於自己的骨灰看得太重了,最多下二代還有人為你撣撣骨灰盒上的塵埃,到了再下一代,誰還記得骨灰盒裡裝的是誰?

  這也許就是吳為將她所有的照片,在她還能行動自如的時候早就付之一炬的原因?這也許就是吳為死後,人們翻遍她所有的遺物,不論婚生子和私生子都各有一個的吳為,卻找不到一個連絡人的緣故?

  胡秉宸太自信了,以為什麼都不必付出代價,以為可以無債一身輕地離去,以為他有過的女人都會念著、守著他。

  胡秉宸終於為自己的輕薄付出了代價。白帆不但為胡秉宸對她一生的負情報仇雪恨,也為吳為報仇雪恨了。不知吳為的在天之靈會不會感謝白帆?

  於是吳為知道,凡好端端的胡秉宸突然在電話中沒頭沒腦地指責起她,強加給她種種莫須有的不是的時刻,就是白帆突然出現在他身邊的時刻。

  不知他們最後鬧到什麼地步,逼得胡秉宸又要與白帆離婚。

  老地下党胡秉宸終於甩掉白帆那個尾巴,偷得一個時機,與吳為再議前程。

  可吳為對他說:「你都多大年紀了,還像小孩兒那樣任性,即便你還有那個興致,我也不陪你玩兒了。」

  不軟不硬,卻沒有一點餘地。

  胡秉宸也從未像現在這樣灰灰溜溜,更奇怪的是,他怎麼穿了一件嫩黃色的女式夾克?為什麼不穿她給他買的那件意大利風衣?

  又戴了一副女式花框眼鏡。她給他買的眼鏡呢?天哪,胡秉宸身上發生了什麼?他的沒落何以如此迅猛?

  現在不要說與胡秉宸再議什麼前程,就是與這樣一件女式夾克喝杯咖啡,也是不能的了。

  離去時,胡秉宸在門口站定,怎麼也不明白,這個不再年輕貌美又病成這個樣子的女人,竟還有那樣大的魅力?

  也許她的魅力不在青春貌美。她似乎也從來談不上美貌,只是飛揚的神采使她有了與眾不同的靈秀之氣。

  還在於她的一舉一動,她房間的每處角落、每個物件給人的感覺,那種人們稱之為瀟灑的感覺,扔了一地的報紙,滿處橫七豎八的書籍,散亂在書架或是桌子上的杯盞……臥具零亂的睡床。

  吳為是不主張疊被的,「晚上不是還得用?」她說,為此他們沒少爭吵。

  現在他倒是睡回了白帆疊得整整齊齊的床上,可又感到了疊被的乏味。曾幾何時,他還是吳為床上的一道風景,面對這張無比熟悉,而今已是咫尺天涯的床,真有說不出的滋味,「過去這也是我的床。」他不無留戀地說。

  「唉,這條雞肋既然已經丟棄,就不要再後悔惋惜。」吳為淡淡地勸慰著。

  吳為的勸慰不無敷衍,更沒有了離婚初始的悲憤,讓胡秉宸很是惆悵。

  他惆悵什麼?難道吳為永遠為這個離婚傷情才好?

  「你還是那樣,並不特意佈置,也沒有值錢的東西……可有一種晶位。現在我花很大力氣才能保持一個簡單。如果我不努力,連這個簡單也很難保持,很快就會變成一個亂攤子。」

  吳為躺在沙發上,看完報紙隨意一丟的瀟灑,誰能學來?連他看完報紙,學著把報紙隨手一丟,都丟不出她那個韻味。那是「天生麗質」,不是後天可以學到的,永遠也別指望白帆於絲毫了。

  每每來到吳為這裡,胡秉宸總是痛切感到,他離當代文明已經很遠了。幸好回到他和白帆的家,還能從至尊至貴的感覺裡找回一些平衡。

  胡秉宸出群類拔萃,指揮、命令、領導了一生。一生太長了,至尊至貴的感覺已經長在他的身上,比之文明的生活,於他更是難分難舍。

  但是,還有誰能像這個看上去渾渾噩噩、總不清醒的女人那樣,理解他的一招一式、一思一念呢?連幾十年生死與共的老戰友也不能,更不要說白帆。到了現在,「上層人」胡秉宸,不但忘記了他曾對葉蓮子的惡聲「你們這些小市民」、「去你媽的」等等,甚至覺得,吳為和他就是在胡家老宅子裡一起長大的。

  突然想起青少年時代讀過的清代王韜為沈複《浮生六記》所作跋中的一些句子:「……從來理有不能知,事有不必然。情有不容己。夫婦准以一生,而或至或不至者,何哉?蓋得美婦非數生修不能,而婦之有才有色者輒為造物所忌,非寡即夭。然才人與才婦曠古不一合,苟合矣即寡天焉何憾,正惟其寡夭焉而情益深;不然,即百年相守,亦奚裨乎?嗚呼……彼庸庸者即使百年相守,而不必百年已泯然盡矣。造物所以忌之,正造物所以成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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