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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六


  然後臉上有了刺痛,就像白帆當年打在臉上的一個耳光。胡秉宸從迷瞪中清醒,想起這是去開董事會,有關公司兼併和擴展決策的重要會議。

  清醒後的胡秉宸忽然對自己說:歷史的進程是不可改變的,誰試圖改變它,它就會給你一個響亮的耳光。

  轉眼清理了剛才的夢也好、眼花也好的煩擾,繼續前行。

  不能對胡秉宸又當了一個出色的資本家說三道四。

  儘管他此時也許很像胡家那個敗類胡秉安,可是革命不分先後,資本也不必分先後,一樣的道理。

  胡秉宸一生拒絕平庸。

  以成敗論英雄的胡秉宸,自然對現而今以財富論英雄體會得格外到位。一生拒絕平庸的胡秉宸,不得不再用這個方式證明自己。

  閑來無事,也會在陽臺的搖椅上曬曬太陽、看看書,很少再去回想當年莫名其妙去了延安,又順理成章成為一個非常赤誠的革命者的往事。

  也不再探討求證,是否正確、是否拯救世人於水火,並為此出生人死的理想。

  當然,偶爾也會想起他和吳為以失敗而告終的愛情實驗,尚不混濁的眼睛也會隨之一亮,如遠處閃電的尾巴,隨即滅人黑暗。難免還要和白帆以及兒女們談論一下國際國內大事,過問一下孫子們的功課,以表呀他尚未過時。再也沒去過西餐廳。西餐廳和吳為都已成為過去的享受,他已品嘗,也就夠了。

  自吳為發瘋後,白帆不再計較他和吳為的事,把他那段行為看做一個夢魘。很多人睡覺時都發生過夢魘,再說,那可不就是他的一場夢魘?

  有時他們也會發生爭執,逢到那個時候,胡秉宸自己就先斂聲屏氣地巧笑起來,——以前白帆要是惹得他發了脾氣,他何嘗善罷甘休?可見他已知天命。

  癡情的吳為如果還有意識,一定會驚歎胡秉宸那巧笑的魅力到了這個年紀還沒有完全消失。也許會想起幾十年前,初聽胡秉宸巧笑時的心馳神蕩。

  儘管結婚時胡秉宸的肌膚已經松垂,隨時準備用來接吻的兩片薄唇已緊縮為兩條深色的硬線,多餘的贅肉左右橫出,突兀在曾經窄小的兩胯,他的小臉、他那雙青鋼色的、冷峻而又多情的桃花眼,也演變為規整的三角,臉上的風采也被家鄉那個地區特有的、剽悍的顴骨壓倒,雙頰上似乎只剩下兩個高顴……可是癡情的吳為,透過歲月之痕看到青春,看到他健美的肌膚,看到他總在準備親吻的、輕顫著的兩片薄唇,看到他青鋼冷峻而又桃花一樣多情的雙眼,看到他窄小而性感的胯……

  還有胡秉宸與她第一次親吻時,從禁錮中苦掙出來那不可抑制的放縱;還有那於孤注一擲、奮不顧身的放縱之時,對自身銷鑠的迷失和迷茫。

  胡秉宸不但沒有因心臟病很快離世,而且比很多人還長壽,——雖然和吳為生活時,胡秉宸老用他的心臟病嚇唬、折磨吳為,說自己不定哪一刻就會死掉,吳為也就為此忍讓著他,從他們結婚開始一直忍讓到婚姻的結束,生怕萬一惹惱了他,心臟病突發,死於不該死的時候。

  很難說吳為的發瘋,與這個常年的壓抑無關。

  顧秋水也還活著,和胡秉宸一樣,在經歷了差不多一個世紀的折騰後,如乾旱的大地那般猙獰、粗糲,卻還行動自如,不要人過多的照應。

  就是老做夢,夢裡分不清過去那個世紀,還是剛剛開始的世紀。猛然會對比他年輕卻沒他那樣結實的妻子說:「我得勸勸張學良將軍,誰也不能信。」

  楓丹也到精神病院看過吳為一次,然後便不再去了。她有了很好的發展,既然能憑自己的能力從那個大雜院奮鬥出來,當然就會有很好的前途。只是從來沒有結婚,也沒有孩子,總之沒有常人所謂的幸福。冤有頭債有主,這筆賬還是得歸結到吳為頭上,而且是吳為對她的又一個傷害。

  只要回國,茹風就會去看望吳為,看著而今無知無覺的吳為,她不知道自己是害了吳為,還是幫了吳為。

  她應該後悔,還是不應該後悔?

  禪月的家庭生活不僅是正常,而且少見地和諧。

  過去禪月就老對吳為說,百分之百是個不祥的數字,人對任何事情都不能百分之百地投入,不能把一生孤注一擲地押在一件事情上。

  按照禪月的這種說法,綜觀這部書裡的一些人和事……也許有些道理。

  禪月倒是生了不少孩子,可惜吳為發瘋之前沒能看到她的孩子。她從來沒對禪月說過,她是多麼希望看到她的孩子。

  為什麼?

  早在零狐村、五丈原的武侯祠外,吳為就知道有個偈語,等著禪月的第一個孩子去破。這個偈語只有吳為和葉蓮子知道,所以不但吳為等著,冥冥中的葉蓮子也在等著。自己等多久沒多大關係,不能讓葉蓮子等得太久……

  但是等到禪月有了第一個孩子時,吳為已經不能知道那孩子破沒破那個偈語。

  禪月定期到中國探望吳為,帶很多吳為愛吃的食品、愛穿的衣服、愛用的用具……有時還帶著孩子們。任憑禪月揪心疼痛,吳為依然什麼反應都沒有。不論對吳為說什麼,吳為還是一句「媽媽」或是「爸爸」。

  到現在禪月也不死心,看到報刊上有什麼所謂新藥、新的醫療辦法;就不惜任何代價去找。沒有她沒嘗試過的辦法,可是誰也救不了吳為了。其實禪月也不必傷心,要是替吳為著想,這個結局難道不是她最好的結局?她什麼都不能感知了,這是她的大幸。

  寫到這裡,這部書可以結束了,書裡的大部分人已經或漸漸走向死亡。

  充滿無恥謊言、幻想冒險、揮霍無度、實驗掙扎、騷動浮躁、彷徨不安、無所適從、無可救藥、憂鬱沒落、蠱惑人心、自相矛盾、希望失望、信口雌黃的騙子、殘酷血腥的殺戮、對自身生存環境毀滅性的破壞、支離破碎的學派(再沒有任何——個世紀,像二十世紀充滿那樣多的理論、學派)……的二十世紀,終於過去了。

  留給下個世紀的這盤殘棋,真是一盤臭棋。

  再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但是故事並沒有結束,——可那已經不是臭為的事了。

  某年某月某日,吳為死了。此時此刻,許多,人和她一樣離開世界;此時此刻,也有很多孩子誕生。

  這日子於他們一生,都是一個難忘故事的開頭或結尾。

  不過吳為死得很輕鬆。

  不知是不是受了葉蓮子的啟發,當護士發現吳為死亡時,也發現她拔掉了賴以支持生命的所有管子。

  天高了,雲淡了,夏天過去了。

  樹還綠著,吳為卻要走了。

  這就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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