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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八


  第六章

  1

  人在青春年少,難免不對所謂理想做驚心動魄的投入。

  到了兩鬢如霜、參悟透徹的時光,又往往不得不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地對孱弱、癡情、如詩如畫的青春年少,唱一曲無情最是傷別離的挽歌。

  終於到了吳為唱挽歌的時候。

  2

  吳為的成長期結束了,可是她的創傷還在成長。

  胡秉宸和吳為的關係不是沒有挽回餘地,可是他們沒有一個想要把握那些可能挽回的機會,而是一任機會隨意流去。

  她果真驚天動地地愛過胡秉宸嗎?

  吳為為自己的無動於衷而哭泣,為那癡迷瘋狂的愛的消失而哭泣。怎麼一點不剩,無影無蹤?這簡直比第三者的插入,比有一個新愛的更替,更讓人傷情。

  真是色極而空了!

  胡秉宸也曾猶豫、不甘,他和吳為曾為此付出很大一部分生命,他們為什麼不能得到應該得到的生活?為什麼常常有隔閡,不能靈犀相通地談話?

  答案很簡單,吳為和誰都不是同類人。

  吳為終於同意離婚那一天,他們不吵了,和美得就像戀愛時光。胡秉宸說:「有一件事,想起來總是很難過。」「什麼事?」

  「每次我們吃飯,你總是等我吃完才把我吃剩的菜拿來下飯,有時萊沒了,就倒點開水在剩菜湯裡,把飯攪和攪和吃下去。」

  吳為雙手環住胡秉宸,說:。「唉,還說這些幹什麼?你不找茬子和我吵架就好了。」

  胡秉宸馬上將她環在身上的手拉下,「我什麼時候找茬子和你吵架了?」

  那又何必「想起來總是很難過」呢?

  從這一點,吳為斷定,她比胡秉宸光明。維護自我和付出自我,同樣需要勇氣,所謂知恥而勇。不是有那麼一句話嗎——羞恥感是有益的道德指南。不論她的懺悔導致了多少人的不幸,可她稱得上勇敢,哪怕是小勇。

  一個從不懺悔的人,必然是個膽小鬼。胡秉宸,你再不是我心中的英雄。

  到了最後,已經各走各的路了,吳為,你為什麼還這樣較真兒?為什麼還要討一個說法?

  儘管胡秉宸在製造離婚口實時窮凶極惡,離婚時卻充滿溫情,「別難過,你還年輕,重新建立生活吧,開始可能不太容易,時間會解決一切煩惱。」

  怎麼開始?!

  一個六十歲的男人,還可以說是正在當年,而一個六十歲的女人,卻毫無前途可言了。

  吳為的一生是破損的,但她還是在破損的廢墟中,翻檢出所剩無幾、尚未破損的殘餘,奉獻給了胡秉宸,直至它們被胡秉宸最後、徹底地毀滅。

  對於這些所剩無幾、未曾破損的殘餘,胡秉宸也沒有特意呵護,享用而已。而且嘬得太狠,等到從嘴裡吐出的時候,真真只剩下了一口甘蔗渣。

  六十歲的吳為,不過是胡秉宸吐在地上的甘蔗渣。

  對這口甘蔗渣來說,還有什麼開始?

  對於離婚,胡秉宸又這樣解釋:「我不是牧羊犬,而是一匹烈馬,亂踢亂蹦,不好駕禦,不好騎。怎麼會照顧女人?更不會和你這樣一個敏感的女人相處。結婚之前你就說過:『和一個敏感的人一起生活,你會怎樣?』當時自視甚高、不自量力,不覺得有什麼問題,結婚以後才知道這是個大問題。白帆則不同,她對我是信馬由韁、惟我是從,如同戰爭時期的一個組合,我指揮她服從。」

  應該說這是胡秉宸最誠懇的一次剖白。

  什麼是烈馬?就是不能讓人駕禦的馬,它的生命不是為了負重,而是為了自由自在地馳騁。難怪古希臘神話中的男性形象大多非人非馬,那是一匹匹在女人心智和肉體上馳騁的馬。

  吳為在肉體或生活上都可以順從胡秉宸,精神卻不能。

  「是啊,咱們終於到了這一天……不過想到你能有一個其實從沒離開,又非常適應、非常熟悉、不費力氣、可以穿著破背心走來走去的輕鬆日子,我畢竟還是為你高興的。」好話到了吳為嘴裡,也會變得陰陽怪氣。

  胡秉宸又覺得受了侮辱,好好的臉色說變就變。

  說到與胡秉宸的這場生死之戀,吳為還是心存感激。如果沒有這樣一位導師,她也不會從對男人的幻想和迷信中醒來。

  胡秉宸之後,吳為再不把男人當回事,他們也就再不能傷害她了。一旦哪個小白臉妄想對她略施小計,吳為則洞若觀火,一個眼神就把那躍躍欲試的男人扒拉開了,心說:一邊兒待著去吧!

  你!

  男人!

  吳為也總算徹底認識了這個迷戀幾十年的男人。

  對一個女人來說,花開幾日紅?可能就那麼幾年,花費幾十年時間去認識胡秉宸,就等於是花費了一生。

  值得還是不值得?誰能說清。

  總算徹底認識了胡秉宸的吳為,辦完離婚手續,走出那所辦公樓時,卻希望自己的步伐、後背看上去正常,很正常,不要顯出傷感和惜別。

  滿臉是揩也揩不完的淚,卻硬硬地不肯回頭。

  走向汽車站那短短的幾十米路上,她的人生似乎又有了一個轉折。一片空茫,像初次從葉蓮子體內來到世界那天一樣。

  可她現在已是日薄西山。

  她將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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