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潔 > 無字 | 上頁 下頁 | |
二四九 | |
|
|
她又必須從一無所有開始,重整旗鼓地活下去。 爾後又是孤家寡人,無論什麼心事也無人可以訴說。雖然從前也沒有,但現在是貼了標簽的沒有,連打腫臉充胖子也不可能了。 正如茹風所說:「你的光正在熄滅。沒有六,沒有九,沒有……」 這一生也許很值得,如此大起大落,大喜大悲,波瀾壯闊。 那麼胡秉宸呢?終不愧為一代偉男人,尤其作為一個官場上的男人,能夠走出白帆的婚姻,與吳為婚戀一場,應該說是勇氣非凡。無論如何也算非常古典地談了一場戀愛,到了下個世紀,還有哪個勇人會如此這般地與女人戀愛? 男人和女人的關係,將變得更加簡單明瞭。 知道他們離婚後,茹風來信說——你對他的愛一直讓我感動,你的韌性、持久性都說明你是忠貞不渝的、執著的人,而他要的只是性和虛榮,並不要其他愛。 許多事,不一定非要找什麼理由,愛誰有理由,不愛誰當然也有理由,但從根本上講,是說不盡的紛亂和情緒,並不存在於理性的層面,很難用「理由」去解釋。歸根結底,人們一生所要對付的是自己的心理。也用不著後悔,你在這個過程中證明了自己,有什麼不好呢?如果你們不結婚,他可能還存在,於你的虛構之中,幸運的是這個歷程終於完成了。 不要想歷史,歷史都是真實的,可情況會變化,這更說明:這個婚姻不合適。 社會發展相當緩慢,人們在數十年生命裡無法真正改變世界。想找到一個支點撬動地球的人很多,也曾做出轟轟烈烈的偉大事業,但那支點是虛幻的,地球依然自主運行…… 日過中天,我們也要步人黃昏了,草木零落,美人遲暮,不免傷感,但比起更不幸的人們,日子還是過得下去的,不要總是陷在煩惱之中。 女兒長大成人,自要展翅高翔,也不要指望與她相伴,最終仍是自己把日子過好。 其實人最大的罪惡是愛,所謂最後的解脫就是從愛中解脫出來:情愛、手足、親情…… 朱自清那篇散文《背影》,給了我們一個信息,人間不管多麼深情的關係,本質是喪失,是一種低沉的、底色的孤獨。 又,十多年來,友人星散,浮沉枯榮,各隨其運,如有水阻山隔。且世事翻覆,情隨境遷,少年心事,不復能言,況愴然如吾輩乎! 3 自胡秉宸與吳為結婚以後,白帆就在經營這個計劃。以參加革命幾十年的經驗,以政治工作的多年經驗,以地下工作的多年經驗……無時不在研究吳為的不足,以便乘虛而入。 可以說,這些年來她只為這個計劃而活。又有哪個女人能像白帆那樣,為了爭口氣,為了報復,肯冒如此的不合算,接受胡秉宸的「浪子回頭金不換」? 蜜月期間可以說是喜氣洋洋。 首先宴請了「白胡婚姻保衛團」的全體成員。這是白帆多年來少有的暢快,儘管有關楊白泉的出身,胡秉宸寫過那樣一紙公文,但最後這份投降公報,將一切抹平了。 因種種利害鬥得如烏眼雞的老戰友重又聯合起來。 常梅說:「……那女人一看就不是好東西,根本上不得檯面,那次老胡非要我們去吃飯,她呢,圍在我們屁股後面團團轉……一個部長夫人,怎麼這樣沒有身份?」 胡秉宸賴賴地笑道:「偉大領袖也說過嘛: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能要求一個妾像一位夫人嗎?」他是真把吳為當妾、當婢、當妓了。好比胡秉宸時有對不起白帆的感覺,卻從沒有過對不起吳為的感覺。即便千方百計騙得吳為離婚,而後不到一個月就和白帆複婚,良心上也沒有什麼不安。 白帆嬌嗔地白了胡秉宸一眼,說:「真是鬼迷心竅。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寫了兩本小說嘛! 我們是革命去了,要是給我們機會,照樣可以當作家……想不到這種人在享受我們流血犧牲、獻身革命的成果。」「是呀,是呀,文化人哪有什麼正經東西?現在把他們捧到天上去了。」 即便常梅已與胥德章攜手一生,有了那麼多孩子,還是不能忘記自己被淘汰落選的往事。尤其胡秉宸和白帆那聲洞房花燭夜的巨響,直到現在,聲猶在耳。 胡秉宸是善良的,雖不可能與常梅談婚論嫁,但當年面對她那雙久早、期待雨霹滋潤的眼睛,也曾噴灑過不輕不重的調笑。可是這點善良,在他和白帆同居之後,卻被常梅看做是一種不大不小的背叛。 常梅也未曾想到,幫白帆從吳為那裡搶回胡秉宸,也就等於在不瞭解內倩人的面前,幫白帆撇清了偷人養漢子的歷史。 也許這樣說不很準確,其實常梅是為自己從吳為那裡搶回了胡秉宸,而不是為白帆。從五十多年前那個失敗到現在,心上的傷痛並沒有減輕一絲一毫,至今仍是鮮血淋淋。她不但嫉妒白帆,也嫉妒胡秉宸所有的女人。 所以常梅才會到處宣講白帆是她的老同學、好朋友,也從未放棄將白帆政治歷史上的「嚴重問題」奏上一本的時機。特別胡秉宸升任常務副部長、白帆當了常務劇部長夫人以後,更讓她感到那個位置本也可能是她的。可這並不耽擱她在胡秉宸得到令紙那一天,忙不迭地帶著一瓶好酒,跟著胥德章去賀喜。 那一天,連口口聲聲不慕仕途的胡秉宸,也不禁想起不務正業、花花公子的父親給他卜的那一卦:「五十多歲有一步官運。」 戰友們未必不知道白帆的缺陷,但維護白帆,也就等於維護了他們的過去。 不但歷史將他們忘記,這個時代也將他們忘記了。有多少人還記得他們為勞苦大眾的解放,不但拋頭顱、灑熱血,甚至貢獻了家族的資產?有些人卻在他們打得的天下裡積累資本,反過來剝削他們以及他們後代的剩餘價值。這讓他們如何消受得了? 吳為膽敢在他們頭上動土,就是這種遺忘的一個證明。 無意中,吳為竟成了下一個時代的象徵。不管這個象徵多麼低劣、多麼下等,從斷代上還是下一個時代的人物,而且撞到了他們這個隱秘的、嫉恨的穴位上。歷史真比愛情還要無情。又誰讓他們選擇了政治?在歷史長河中,政治只能是瞬間行為,既然選擇了它就別指望長存於世,除非少數能夠左右歷史進程的政治家,也許會留在歷史教科書裡,可是等到合上書本,也許就忘記了。而多少政治家可以載人史冊?即便為革命獻出生命的英雄,除了某個特殊的日子,還常有人提起嗎? 很不幸,也不那麼公正,胡秉宸和他的戰友還不夠這個檔次或資格。他們也不明白,不僅僅愛情,所有的、所有的,都會隨著時間而去,不論曾經多麼輝煌或偉大。 但是他們不能,也不願意忘記,於是越來越緊地抱成一個疙瘩,似乎這樣就守住了他們的過去。 雖然毛澤東曾說「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但是真要到了「歸根結底是你們的」時候,有些人真是失落……… 其實一切都是階段性的,一個階段有一個階段的人群,一個階段有一個階段的英雄,長江後浪推前浪,即便前浪不願下去,後浪也得把它推下去,沒有哪個人可以永世佔據舞臺中央。一個人可以做一個階段的革命者,卻不一定能做永恆的革命者,也是這個道理。 二十世紀難免不盤桓有手工業時代的尾聲,包括革命。但手工業時代製造了各有千秋、各具風采的故事和作家。而一旦故事千篇一律,就像從工業社會的生產線上下來的那樣,作家們則將失去寫作的天堂,當然也就不曾下過地獄。所以手工業時代的戰友們,才會演出一場如此悲壯的、最後的探戈。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