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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七


  原來他是以貨主身份出現,難怪一副奇貨可居的樣子。如果胡秉宸知道吳為的示愛方式,與他想像的差距是如此闊大;

  如果他知道吳為根本不可能對他交出整個兒的心,永遠不可能愛他勝於葉蓮子;

  如果他知道吳為是如此喜歡標新立異,凡事都要有自己的看法,甚至在某些問題上比他還略高一籌,而不像白帆那樣唯唯諾諾,惟他為是;

  如果他知道吳為是如此神經質,把不必要的事情看得那麼重要;

  如果他知道和吳為在一起的生活,如此之累、如此不得放鬆,回到家裡也要扮演紳士、英雄,二十四小時都得在崗位上,沒有下班的時限;

  如果他知道吳為並不重視那證明他價值的爵位;

  如果他知道一進入吳為的領域,他就如魚「失」水,沒有人再把他看做一個至高無上的權威;

  如果他知道吳為竟然可以用那樣穿透的目光審視他(雖然不說什麼)……

  ——他還會衝破重重阻力,和吳為結婚嗎?

  其實以社會標準來說,不論在哪個社會,胡秉宸都是數一數二的優秀男人。

  只是吳為太把胡秉宸當神,分配給他的責任太大了,並且把他固定在那個位置上,逼著他把那個角色永遠扮演下去,不但對公眾、對社會,甚至在家裡都得維持那個高大、純潔、輝煌、紳士的形象,這樣的負擔,世上沒有一個男人擔得起。人格的面具是沉重的。胡秉宸也心裡明白,他早巳不能維持。他累了,這種不能將面具卸下哪怕一會兒的日子,太累了。對公眾、對社會扮演一個好角色不難,關鍵時刻只要一次挺住,守住真理,寬容的人們會永遠記住這個形象。而在家庭和兩性之間就不那麼容易。兩性間的表現是最赤裸的、一點也粉飾不了的。

  好比第一次看到胡秉宸穿著一條褲衩砸核桃吃,讓吳為著實吃了一驚。那麼她想沒想過,她躺著刷牙、用手抓吃的、嘬手指頭、滿嘴大蒜味,胡秉宸的感覺又該如何?

  對男人,對婚姻,吳為是過於苛刻了。她若不打破「完美主義」的夢魘;不但自己無法生存,讓她的男人也無法生存。在對二十世紀的最終裁判中,胡秉宸也好,吳為也好,根本談不上什麼先知先覺,不過都是大俗一個。

  吳為實在不該為了一個夭折的英雄、一個夭折的愛情哭泣,而應該為他們並不具備的品格哭泣。

  也許未來的世紀——如果還有一個未來世紀的話,也許人類根本就不可能具備那樣的品格。也許人類的另一個名詞就是「大俗」。這真讓人悲哀,可也別無他法。

  白晝漸漸熄滅了。

  深夜,有了雨和風。殘留在窗上的玻璃碎片,在風中鈍銼地切割著各種各樣能與人言說或不能與人言說的心底,再將它們隨意拼接出無法想像的新意。這難道不是最有意趣的遊戲?肮髒的窗簾在頭顱上方,如不祥的黑鳥,在夜的黑暗中翻飛張揚。

  在一次高燒和另一次高燒的間歇中,有孤獨的口哨穿過空曠,在風雨中游走,飄忽。無愛無:根,無所回顧也無所期望,不怕鬼也不怕人,搖頭晃腦、自滿自足、自陶其樂地跳躍著……

  像這樣一個夜牛三更吹著口哨,在雨地裡穿行的人,還會不會問契訶夫或問自己:海是什麼?

  第二天一早,吳為對胡秉宸說:「我病得越來越重了,必須回北京看醫生。現在是旅遊旺季,怕是買不到車票,你的司機能不能送我回去?」

  「不能。」發著高燒的吳為什麼也沒說,鄭重地點了點頭,裝好地的行囊,掙扎著走到車站,買了一張站票。上車了。所幸有位旅客見她燒得紅頭漲臉,讓她擠坐身旁。

  搭著牛個屁股,在火車上桄蕩了幾個小時的吳為,回到北京後變了一個樣。對胡秉宸來說,吳為到底還是一隻花瓶,只不過是一隻上檔次的花瓶。孤注一擲地娶了吳為,很大程度上是為了紅羅帳裡的銷魂夢。

  針對這個很實際的男人的考慮,吳為亮出了對付男人的、幾近無賴的法寶,極其惡毒地不給胡秉宸上那道大菜了。手段也極其惡劣,知道胡秉宸對大蒜的深惡痛絕,一到就寢之前就猛吃大蒜,讓胡秉宸無法近身。

  而且一上床就著。胡秉宸說:「你怎麼像只豬一樣,倒頭就睡?」

  「雜誌上不是說了?『……性冷淡的主要原因之一是生活節奏太快,體力精神極度疲勞的結果……』我太累了。」

  從來不做虧本買賣的胡秉宸,照舊操練不誤。但在做愛過程中,吳為竟睡著了。

  這和奸屍有什麼兩樣!

  還有哪個女人能像吳為這樣冷酷?到了此時,他們所有的矛盾,彙集為最本質的鬥爭:讓操還是不讓操。

  6

  胡秉宸毫不含糊地殺了一個相當厲害的回馬槍。

  毫無敵情觀念的吳為,結婚以後馬上解甲歸田,以為到了終點,便傾囊而盡,不留後手,好像那些到了家的人,還留什麼行軍糧!而不瞭解面前的胡秉宸,是早已脫胎換骨後的胡秉宸。儘管不時扮演一下紳土,讀讀原文版報紙,知道如何使用刀叉……豈不知就像一旦學會游泳或騎車,是一生不會丟棄的技術。白帆卻沒有一天放棄過對胡秉宸的爭奪戰。畢竟同生共死幾十年,要比半路之妻吳為更知道如何對症下藥。胡秉宸早已脫胎換骨,再不是胡家少爺,而是一名「老共」。白帆才不屑用胡秉宸當年請君人甕的手段,從狄更斯、哈代、老舍……一步步向吳為切人,而是治根治本、對症下藥——

  在胡吳二人共同生活的十年裡,白帆讓胡秉宸喝下的這湯藥怕也有幾噸了。

  要不要吃回頭草的問題,順理成章提到日程上來。

  想想「好馬不囈回頭草」的格言,有兩個問題讓胡秉宸頗費思量:一、像他這樣的好馬能不能吃回頭草?二、會不會再度鬧出社會醜聞?

  思量再三,覺得社會醜聞無論如何不會落到自己頭上,畢竟沾了年齡的光,他與吳為的婚變,世人只能理解為一個年老體衰之人,被有不良「歷史」、輕浮放蕩的女人所拋棄。

  將如此一匹好馬逼得吃了回頭草的惡行,該是何等罄竹難書!

  再說白帆十年來,孜孜不倦地為他吃回頭草創造條件,恨不得八抬大轎請他回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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