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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六


  從前她不是這樣的,這是胡秉宸們近二十年的成果。「哭什麼?要你去醫院又不是殺你!」

  「不,我不去!」知道逃不脫胡秉宸的安排,又像每每被胡秉宸冤得、噎得上不來氣那樣,吳為恨不得將自己撕碎那樣號啕起來。

  越哭越覺得窒息,得趕快離開這屋子,不然就憋死了。腦袋一撞就向街上奔去,胡秉宸反應非常之快,喀噠一下,鎖上了門。

  吳為又反身奔向窗戶,不管樓高樓低,要緊的是逃出去。胡秉宸一看情形不對,一把拽住吳為挎在身上的皮包帶,並且下了暗力。皮包帶深深勒進吳為的脖子,她更覺喘不上氣,發出了非常奇特的叫喊,脖子上也勒出一條血印,——從這條血印的色澤,可以想見胡秉宸的手腳!

  不過誰能說出什麼?只能說是胡秉宸對吳為的關愛。瞬間神志不清的吳為,根本感覺不到疼痛。她奇特的叫喊驚動了鄰居。聽到隔壁鄰居有了動靜,胡秉宸放開了手。這才發現,皮包帶和皮,包體間已經開線。那是禪月送她的一隻荷蘭名牌牛皮包,想來以它的堅實程度也禁不起胡秉宸的手腳。

  叫『蓮子什麼也不用問,只消看看吳為的臉,看看她脖子上那道紫痕,就知道胡秉宸幹了什麼——他真是恨死了吳為。事情過去,日子照舊,除了脖子上那條血印不肯輕易銷聲匿跡,吳為從未想到「家庭暴力」這樣的問題。胡秉宸不會像兵痞顧秋水那樣動輒以暴力代替語言,而對吳為卞這樣的暗勁兒,不過是-爆發丁一次埋伏已久的仇恨。

  誰讓吳為不肯離婚!

  5

  不能怪那個「幹饅頭」冷硬。

  吳為拒絕了一個服務。

  在這個沒有風的、幹熱的、發著高燒、咳喘得難以呼吸、聽憑疾病吞噬的下午,胡秉宸再一次說起芙蓉的情人:「他現在是局級幹部了。」若是以往,吳為還能耐著性兒聽下去,可在這個疾病吞噬的下午,她需要安靜,不得不提醒胡秉宸:「你早對我說過了。」

  胡秉宸愕然地看著吳為,好像她說錯了什麼。

  然後就是這個「幹饅頭」。

  是這個原因嗎?即便吳為不說「你早對我說過了」,胡秉宸就能體貼她一點嗎?

  癡心妄想。

  他們的關係已是質的粉碎,而不是裂為幾塊,連補綴的希望都沒有了。

  「當初如果接受我的建議,不結婚而是同居,該有多好。」吳為說。

  胡秉宸怫然調頭而去,時過境遷,現在還想算那筆舊賬!

  他越來越愛發脾氣,甚至說不上是發脾氣而是找茬兒。男人一旦到了動輒對女人找茬兒的地步,虛弱也就暴露無遺。受盡欺淩的人海每恨世,每每冷酷,「我本以為我是這個世界最糟糕的人了,沒想到有人比我還糟糕。你要是條漢子,就該有勇氣承認自己的變異,而不必用找茬兒的辦法製造離婚口實。有『種』的男人可以變心,但不會找茬兒。」吳為是徹底看不起胡秉宸了。一旦看不起那個男人,也就不再愛了。

  吳為同樣卑劣,不肯輕易說出離婚,是實在不願毀滅一個做了幾十年的老夢——她自己的老夢。與胡秉宸無關,也與愛情無關。想想二十多年的付出,想想無賴和痞子是怎樣煉成的,實在太冤!

  她不明白,不趕快抽身,會輸得更慘。

  何止是製造離婚口實?胡秉宸是不願承擔再次離婚的責任,只好日以繼夜地找茬兒。一旦吳為的忍受到了極限,自然就會先開口提出離婚。而吳為下定決心、排除萬難,絕不讓這個計謀得逞。反正她已經輸光了,再也沒有什麼可輸,不像胡秉宸,對未來還有打算。

  哪怕胡秉宸急得上房揭瓦,吳為也不吵不鬧,穩坐釣魚臺,最後像心中的安娜·格裡戈裡耶夫娜那樣逃避國外。

  胡秉宸鞭長莫及,離婚美夢難以儘快實現。一個又一個離婚圈套,一封又一封花言巧語求離的信,源源不斷寄向國外。每每接到胡秉宸扔過來的套圈,吳為就偷著樂,也是了一個「我是流氓我怕誰」。

  對峙幾年,不但胡秉宸等不及,連他周邊那些人也等不及了,只好再次承擔起離婚的責任,雖然廣為製造反咬一口的輿論,可是律師那裡有記錄。有了平復「安史之亂」的經驗,無賴加痞子的吳為對「宋明理學」說:「你再這樣顛倒是非,我就公佈這些文字記錄。」胡秉宸才閉了嘴。使胡秉宸閉嘴的原因當然不是吳為的威脅,真正的原因很快就會暴露出來。在他們長達二十多年的關係中,這是吳為惟一的勝利。想想在胡秉宸離婚案中,為胡秉宸衝鋒陷陣、遮風擋雨的艱難歲月,真是沒有白練。練成一個無賴和痞子有什麼不好?

  如若沒有這段婚姻,吳為又怎能接觸胡秉宸的人生精華?

  得知楊白泉當選優秀黨員,並得以進人中南海接受中央領導接見時,胡秉宸更是不無得意地對吳為說:「我兒子被選為優秀黨員了,中央領導人還在中南海接見了他們。」

  使吳為震驚的,不是胡秉宸說不清是不是自己兒子的楊白泉,一旦得到中央領導的接見突然又成了他的兒子;

  也不是胡秉宸對芙蓉的情人忽而編派、忽而認可的無常;

  她震驚的是如此區區小事,竟使她心目中那個處變不驚、總是站在時代潮流之巔的胡秉宸,忘乎所以!

  視仕途如敝屣的胡秉宸,什麼時候改弦更張了?

  不但改弦更張,還不經意地流露出對權貴一份不薄的渴慕。

  那時常掛在嘴上的宣言:「我永遠是個最有活力的人,只要活著,就會利用各種機會、各種方式,為真理、為原則而奮鬥。決心在我那本書中,對共產主義、對党的領導方式提出我的看法,這是沒人敢碰的題目」,不過是大而空的回聲。就像冒辟疆那個不應試、不應召、不做官的宣言,怕也是葡萄酸吧?不然為何不能忍受于嗣不能人仕的痛苦,晚年不惜人格的墮落,為兒孫的人仕拄杖奔走,終究不能逃脫仕途的誘惑?

  這還是她心目中的那個胡秉宸嗎?

  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到過革命聖地、參加過革命的胡秉宸等同革命呀!

  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因為胡秉宸對「那些王八蛋宗派主義分子,都是大地主出身的官僚和職業官僚」的一通臭駡,就把胡秉宸當做「大地主出身的官僚和職業官僚」裡的另類!

  如此說來,胡秉宸與「那些王八蛋宗派主義分子」的矛盾,到底是出於公心還是私人成見?

  如此說栗,他過去對白帆的編派,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反過來說,胡秉宸又錯在哪裡?

  先不說半途而廢的李鴻章,就是改良先驅康有為、梁啟超,歸根結底不過一個洋務派。還有那些喝了幾年洋墨水,榮歸故里經營起指點江山大業的人們,本以為與當地土特產有什麼原則上的區別,最終還不是假洋鬼子-個!

  「李鴻章」不是早就啟示人們:中國人只善改良,不善革命,即便動了真刀真槍,接下來還是改良。

  改良又有什麼不好?非得極端嗎?

  既然胡秉宸早這塊土地上土生土長的知識分子,他的理想不過是老家那幅「立德,立功,立言」的中堂,他的痛苦、失落、絕望,也只能在這個層面上展開。哪怕與吳為的關係,也無不帶著這樣的烙印。胡秉宸是不甘沉寂的,還是一個政治人,難免對潮流有著特別的癖好。退出政治舞臺後,進入與吳為的情愛。這一愛情,不但對他那個階層是「新生事物」,由於他和呆為的背景,也成為當時社會一個小小的「新浪潮」。胡秉宸自然將這場戀愛上升到政治高度,將單純的男歡女愛對進許多社會內涵,在不知日後還有機會做紅色資本家的情況下,把它看做是「成就此生」的最後一招棋,多次表示要以此驚世駭俗,再度領導一次新潮流。所以不能把吳為功成名就之後,胡秉宸才正兒八經追求她僅僅看做是虛榮,還有如此順理成章的基礎。沒想到這一壯舉,幾年後就失去轟動效應,陷人沉寂。

  更沒有估計到他已經下車而吳為還在車上,他跑不動了而吳為還在飛跑,吳為不正常而他很正常這個差距。

  吳為的地位、聲譽,把已然退出舞臺中央的胡秉宸又逼到了牆角。輝煌一生而又不甘沉寂的胡秉宸,失去了奮起直追的機會,只得面對傳統,平衡男女關係的顛覆。

  真是情何以堪,心何以甘?

  這樣的生活豈止是不快活?

  好比他們婚後不久,某國大使為吳為新婚特地舉辦了一個午宴。昔日的副部長胡秉宸卻受不了「隨從」的身份,更加目中無人,眼睛看著天花板,大使先生想與他攀談一下也無法攀談……

  吳為說:「既然如此,又何必去參加這個宴會呢,我們完全可以找個理由辭謝。」

  「我得讓那些洋人知道,他們尊敬的這個女人是我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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