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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五


  沒有她夾在他們中間,胡秉宸也許能對吳為好一點,吳為的日子就會容易一點。

  死了好哇,死了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不知道啦……

  兩天后,葉蓮子讓小保姆將她攙進廚房,點上火,靠在小保姆身上,將那「變天賬」一頁頁撕下,一頁頁點燃,一頁頁化作灰煙。如果小保姆讀過《紅樓夢》,就會知道大事不好。可是小保姆哪裡讀過?

  葉蓮子找到了時機,住進醫院搶救的一天,她拔掉了身上所有支持生命的管子。

  葉蓮子只想解脫吳為,卻不懂得這個世界上她是吳為惟一的藥物。她這撒手一走,誰還能給吳為一點點治療?誰還能給吳為一點點關愛?

  更不懂得,她這一走,不但不能解脫吳為,甚至把吳為推向絕路,吳為跟著死定了。她的肉體也許還在,可是從「活」的真實意義上說,吳為死了。

  醫院說是往家裡打了電話,但是沒有人接聽。也許那時吳為剛剛受過胡秉宸的呵斥,正躲在公園裡痛哭。

  最後的吳為能不揪住葉蓮子不放嗎?

  她沖上去搖撼著無知無覺的葉蓮子:「媽,您醒醒,您醒醒!」

  葉蓮子再也不能醒來了。

  她該怎麼辦?

  此後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傾聽她,知道她,支撐她了。

  沒有葉蓮子的未來,將是怎樣的恐怖?她將不得不單槍匹馬面對胡秉宸們的折磨、欺淩而無處傾訴,那些苦水馬上會把她淹沒。

  不,不能,媽您不能把我一個人丟下!您回來,您給我回來!

  吳為沖上去,用拳頭猛砸葉蓮子的臀部,葉蓮子還是不能醒來。她又跳上去在葉蓮子臉上打了一下,狂呼道:「媽,您醒醒,醒醒!」

  葉蓮子還是不能醒來。只是,非常奇怪的是,此時從葉蓮子左眼滲出一滴又濃又沉的淚,掛在了左眼瞼下——那好像不是淚,而是從身體裡滲出的最後一滴精氣,讓吳為心裡一驚。不知這滴淚,是不是墨荷離世時那一滴獨淚的呼應?

  只是葉蓮子這滴淚非常混濁,而墨荷的那滴淚清清亮亮。

  葉蓮子多年不流淚了,現在卻流出一滴。儘管她已經沒有呼吸,這滴淚還應該說是她一生中的最後一滴淚。葉蓮子哭了一輩子,沒想到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還不能像那些壽終正寢的老人一樣,安安靜靜地走。臨走、臨走,還得再流一次淚。

  她這輩子所流的淚,幾乎全來自她所愛的人的傷害,連最後這滴淚也不例外。

  這滴淚,不也是對吳為不孝的檄文?

  吳為趴在葉蓮子的臉上,將那一滴混濁的淚,吮吸進自己的肺腑,希望將葉蓮子的這滴淚,永存心田。

  等吳為稍稍清醒過來,才發現葉蓮子拔去了身上所有救生的管子!

  原來葉蓮子有意如此!

  「媽,您就這樣把我腳下最後的、惟一的,讓我不致沉淪的那塊木板抽走了。您為何如此狠心?如此決絕?」

  世界如此之大,吳為從此卻沒有一處可以落腳的地方。她有房子,但卻沒有了家。

  這是一個永遠不可能癒合的、長在吳為生命上的傷口,直至她生命的終結才可能結束,也許還會帶到下一世也未可知。

  葉蓮子去了,她的苦難和她本人,再也不會站在吳為和所有男人中間了。可是吳為卻走出了男人的迷宮,她對這個人世的希望以及有關男人的一切神話,也一閃而滅。

  吳為也曾設想,要是重新給她一次生命,和胡秉宸的日子會不會過好?

  不,不可能。這不是她自己能決定的事,她的命,是從葉蓮子開始並延續下來的命。即便葉蓮子已經不在了,也得由她來負責完成。

  除非給葉蓮子另外一次生命,另外一種命運。一切都是前生欠下的。

  世上的事,絕對有因有果。

  失去葉蓮子的哀痛,充盈著吳為剩下的人生空間,要是有人愛她一點、呵護她一點,也許她會走出憂鬱症,最後不致發瘋。

  可是沒有。她需要揪住一點東西,借助一些外力,可她現在兩手空空,什麼都沒有了。

  沒有啦!

  從此葉蓮子變做吳為淚眼裡的幻影,總是搖動著兩臂,走在她的左左右右、前前後後;葉蓮子那一攏只有吳為才能嗅得著的氣息,也總是散漫在她的四周……

  吳為心不在焉、慌慌張張、神不守舍,老覺得有個約會在等著她。後來明白,那是她和葉蓮子的約會。只有赴了那個約,她的心才能定。

  4

  反過來說,胡秉宸不僅和吳為結了婚,同樣也和吳為全家結了婚。

  所不同的是,葉蓮子在木已成舟後,便不希望那只船漏水、下沉,無論如何得航行下去;而胡秉宸周圍的人,無一不希望這只船觸礁下沉。想當初,胡秉宸與吳為也希望過白頭到老吧?可是周圍有太多的因素把他們扯開。

  所以很難說他們誰拋棄了誰。

  那一天風乎浪靜無戰事,吳為卻無緣無故高唱起來,唱得像大學時代在大學生合唱團那樣賣力:「啊,親愛的安娜·格裡戈裡耶夫娜!啊,親愛的安娜·格裡戈裡耶夫娜……」

  胡秉宸說:「你喊什麼呢?」

  「我在唱。你沒聽過這首歌嗎?蘇聯電影《心兒在歌唱》的插曲,『聽……心兒在歌唱,歌唱我的愛情,歌唱我的幸福……歌唱親愛的安娜·格裡戈裡耶夫娜……」

  恍惚覺得,就是這個安娜·格裡戈裡耶夫娜,不僅嫁給了年長她二十多歲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嫁給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一大幫親友。

  而這個安娜·格裡戈裡耶夫娜畢竟有能力將陀思妥耶夫斯基帶出國門,遠遠逃離那些摧殘,甚至可能毀滅她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傷感、脆弱愛情的親友,讓他們的愛情足夠長大、健壯,讓她自己的精神也足夠長大、健壯,各個方面都成熟得足以應對他們之後,再回來面對那幫親友。

  可是她既沒有那樣的經濟基礎,社會也沒有提供她那樣的可能。她不得不在自己的精神還沒長大、健壯,技術上更是一窮二白的情況下,就被壓在這巨大的岩石下,再也不可能冒出頭來,只好變形、扭曲,為日後的發瘋積攢條件。

  她果然越來越怪兮兮。

  胡秉宸帶吳為去精神病醫院可以說是關心,也可以說是受了白帆的影響,當年他每每發作心絞痛,白帆就說是裝的。

  從精神病醫院回來,沒等脫掉大衣、卸下身上的皮包,吳為就怯怯地對胡秉宸說:「我再也不到這種醫院去了。」「為什麼?」他尖著嗓子問。

  「那些醫生只是好奇而已。我能對他們說什麼呢?」她兩眼望著空中,心想,她能把這個被黃鼠狼偷襲的雞窩,對人一一道來嗎?

  「不行,你確有精神病,現在更要經常去看醫生了。」

  吳為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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