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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四


  ×年×月×日

  吳今日回國。因為我這裡離機場較近,先到我這裡看望,不敢多作停留,就趕到胡那裡去了。一進門芙蓉就說:「你到哪裡去了,現在才回家?」「我先到母親那裡看了看,不知我不在這些天她的情況怎樣。」

  芙蓉聽都不聽,轉臉到客廳裡去了。吳討好地將國外帶回的禮物一一拿給他們。

  她將吳從國外帶回的酒杯一扔,酒杯碎了,對胡說:「喲,對不起。這可是吳為從國外帶回來的。」

  ×年×月×日

  宴客。芙蓉與胡坐於主位,吳為被擠在一角。由芙蓉一一給客人布菜,一邊布菜一邊說:「爸這個雞腿你吃,伯父這個雞翅膀你吃……」輪到吳,菜蓉看了看,夾了一個雞屁股。吳不吃雞屁股,只好繼續擺在盤子裡。

  接著芙蓉對客人侃侃而談:「我媽那個人特別善良,還幫司機老婆找工作。司機對我說,他老覺得我媽那個家才是胡家。你們說怪不怪?」

  客人們不便表態地哈哈著。「哈哈」是一種有進退、怎麼解釋都可以的回答。

  吳也陪著哈哈,可胡偏偏不讓她在這哈哈後面躲一躲,不給吳留一寸面子的機會,插話說:「別做出那副受氣的樣子。」

  這一來,大家就有了名正言順地看看她一臉尷尬的機會。

  ×年×月×日

  昨天胡來我這裡大鬧。因吳去修胡送她的那條「瑪瑙」項鍊了。那不過是一條仿瑪瑙的玻璃項鍊,因胡所送,吳一直很珍惜,這次出國更要隨身帶著。

  路上塞車,吳回家晚了,胡就來我這裡大鬧,問我:「吳為到底上哪裡去了,不在這兒也不在我那兒,是不是和情人幽會去了?」

  我不好說什麼,也不敢說什麼,怕影響他們的關係,只好像哄孩子那樣哄這個比我小四歲的男人:「別生氣了別生氣,她不會無緣無故不回來。」就差沒有說「好乖,好乖,聽媽媽的話!」

  胡把我的茶葉罐摔到地上,說:「這就是你們這些小市民、暴發戶養出來的女兒!」

  一見吳終於回來,胡鬧得更厲害了。吳把他哄到自己臥室,跪在地上,一面摩挲他的胸口,一面求饒:「我去修你給我的項鍊了。」

  可胡怎麼也不相信吳的解釋,直到我去請他吃餃子,吳還在地上跪著。

  看到女兒給人這樣下跪討饒,真讓我心疼不已。

  胡一口餃子也不吃就走了。我和吳手足無措相對而立,不知還會有什麼厄運在等待著吳,也不知怎樣才能緩解她的焦慮。

  果然一早就接到芙蓉電話,「昨天你們怎麼搞的子讓我爸發了一夜高燒,一早就去了醫院。」吳嚇了一跳。昨天胡在這裡大吵大鬧時還勁頭十足,怎麼一下就發了高燒?吳與我商量,如果胡病重,她一定取消這次出訪,不管此行與她的事業以及轉機去美國參加撣月的畢業典禮多麼重要。

  馬上給法國航空公司打電話,「我丈夫突然生病,也許要取消計劃,如果退票請問如何辦理?」

  「如果您在下午三點之前做出決定,可以打電話到法航辦事處。三點半以後,請打電話到機場登記處。」

  我看看表,到下午三點,吳還有七八個小時的時間。交通擁擠,自行車又借給了鄰居,吳無法馬上趕到醫院看望,又打電話給芙蓉,說她一時趕不到醫院,胡的病情請她及時通知,以便決定自己的行程。

  剛剛放下給芙蓉的電話,胡就笑眯眯地進來了,「我不過是前列腺炎復發。」

  所謂發了一夜高燒,一早去了醫院,是真還是假?

  胡的安然無恙和笑臉,讓吳感動得忘記了他昨天的行為。

  也許胡良心發觀,還帶來一罐茶葉;對吳說:「我把你媽的茶葉打翻了,現在賠她一罐。」不說是有意摔的,而是打翻的。

  儘管沒說一句「對不起」,也算道歉吧。我們被他欺負慣了,今矢他能這樣做,已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吳受寵若驚地與胡周旋著,無法在遠行之前和母親話別,那是她自小養成的習慣。可她不敢也不能抽出一分鐘時間給我。

  ×年×月×日

  吳邊遠在他鄉,只好請胡幫我辦理出國手續。因上年紀無法乘坐公共汽車,胡還算不錯,用他專車帶我一程。車座很矮,手腳不便,無法從車座起身下車,也開不了車門,胡見後也不拉我一把,徑直下了車,站在二十多米的遠處隨我自己掙扎。我很著急,可也不敢叫他,後來司機看不下去,給我開了車門,把我攙下車。

  ×年×月×日

  保姆走了,吳也病了,胡說:「你這樣病著,我也不能沒人照顧,還是去找個保姆吧。」

  吳想不如與胡乘他的專車同去保姆市場,找到保姆後可以直接帶去他那裡。

  吳問:「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

  「不能。」

  吳只好爬起來,到保姆市場找保姆。下著雪,還很大,風刮得也烈。找到一個山東來的,教了保姆最基本的家務活兒和胡秉宸愛吃的萊,說是身體好些,再多加指導。冒著風雪將保姆送到胡處,然後才回到我這裡,因為她病得不輕,需要我的照顧。

  我老了,但還能盡心照顧女兒。當夜吳就發了高燒,胡知道後也沒來看看。

  總算沒再找吳的岔子,吳也就滿意了。

  這哪裡是筆記,這是一本「變天賬」啊。

  也可以看出,吳為對葉蓮於無所不說。

  這些事,當時不過一樁樁記下,現在統起來一看,簡直就是顧秋水的陰魂再現。看得葉蓮子好心痛,好心痛啊!一個如此叛逆的女兒,被折磨成了什麼樣子!

  當她發現胡秉宸這把軟刀子並不比顧秋水的硬刀子更為人道時,她知道吳為的大限到了。可憐的吳為,再也沒有出頭之日了。

  自己的病又好不了,只能一天比一天壞,不過在床上等死,這種活法不但她覺得累,吳為更累啁。活著還有什麼意思?無非看著吳為在胡秉宸的折磨下一點點耗盡她的生命,而自己又無能為力。她老了,如果不老,還可以為吳為一拼。

  既然不能解救吳為,又怎能忍心讓水深火熱的吳為繼續背著自己?如果沒有她,吳為肩上的擔子,就會從雙份變做一份,那不就是對吳為的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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