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潔 > 無字 | 上頁 下頁
二三九


  胡秉宸雖然革命千生,官居要位,可是從心底裡並不希望人們把他和那些工農出身的幹部混為一談。何況杜亞莉不完全是恭維。他從杜亞莉的語氣裡聽出女人對男人的鑒賞。雖然吳為也這樣鑒賞過他,可那像早已存人銀行的定期存款,如果可以不斷充實,多多益善又有什麼不好?

  杜亞莉與男人的關係不完全出於功利,有點像集郵愛好者收集郵票,是可以集功利和審美於一身的。「我本來就是個普通的工作人員嘛。」「說說就露餡兒了,這不是官活又是什麼話?普普通通的工作人員可不這麼說話。」

  杜亞莉沒有回家的明確表示,胡秉宸淡得好像也很投入,不知不覺他們就沿著曲曲折折的小胡同蕩了過來,又蕩了過去。就像剛剛切人與吳為的關係時那樣,談的雖是工作,可是又能從那堂而皇之的話語中咂摸出模棱兩可的滋味,不多,就那麼一點點,像餐點中的調料,少於不行,多了又適得其反……

  街燈很暗,風大,路面似乎也高低不平,他們的腳步就有些歪斜。於是他們的身體有意無意地時時碰撞。胡秉宸就想,難怪幾個老頭子改變初衷,現在又要舉薦杜亞莉了。即便沒有他這一票,杜亞莉也能穩操勝券,他大可不必多此一舉。胡秉宸十分清楚,哪些女人吃得豆腐,哪些女人吃不得豆腐。像杜亞莉這樣的女人你若不吃,她還要送給你,讓你非吃不可呢,何況她也不是白讓你吃。就拿眼前來說,還不是為了利用他那點餘威,薦她那個小小的職位?

  直到兩點多鐘,胡秉宸才躡手躡腳回到家裡。知道吳為不會睡著,還是小心翼翼地鑽進了被窩。只有小心翼翼,才是現時情況下的最佳表現。從前和吳為幽會回來,不也是這樣表現給白帆?

  悉悉卒卒躺好之後,果然聽到吳為不均勻的呼吸。唉,女人!便把胳膊向吳為的脖子底下伸去,再把她拉進自己懷裡。

  吳為全身的肌肉僵硬著,於是胡秉宸就一如既往地開始摩挲她的肩膀、手臂、腰身……

  鬧事的女人並不可怕,不論什麼樣的女人鬧事,只要耐心摩挲她們,都可以化險為夷。特別對吳為這種情緒說來就來、說去就去,說敏感或說神經質的女人更是如此。

  可是吳為全身的肌肉還是不肯妥協地僵硬著。

  胡秉宸一面摩挲著吳為一面想:吳為啁吳為,儘管不為始料所及,你卻是我一生中愛得最多、最深的女人了,你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

  為了他和吳為這場驚世駭俗的婚戀,他的革命同志就以革命的名義對革命一生的他進行了裁決,被甩出曾在上面運作了幾十年的軌道。且不說這軌道的性能機制是否良好,但那上面至少有他的大部分人生,然而這部分人生,讓一個手指頭說抹就抹沒了。

  胡秉宸不是把一生的功名都搭進去了?誰能算得出功名的價值?但他還是獻給了吳為。

  又想起與白帆粗茶淡飯的日子。儘管白帆也偷人,但說到底與吳為不同,應該說還是個安分的女人——正因為安分過了頭,男人反倒不愛了。

  想當初,本以為和吳為吃吃豆腐,就像和杜亞莉吃吃豆腐一樣,不過是紙上談兵、逢場作戲,調劑調劑生活,說完就完,各自回家照舊過各自的日子,何曾想要丟掉糟糠之妻?萬萬沒想到吳為這種不安分的女人卻認了真,而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越來越愛、越來越離不開吳為,鬧得白帆只好拿出官太太的殺手鐧,上告「陳世美」,逼得他毫無退路,只好離婚。

  可一旦與吳為真過起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日子,就顯出了這個婚姻的缺陷。不論哪個男人,恐怕都很難和吳為這樣的女人生活下去——不論什麼事都有自己的意見,不但有自己的意見還要固執己見;要命的是這些意見不是心血來潮就是異想天開,不論你幹什麼,她都會把你的動機想得更好或是更壞,這要看她當時的心緒;而又極度瑣碎敏感,包括衣服脫下來放在什麼地方,幾塊抹布哪塊用來幹什麼,都不能混為一談……

  沒結婚以前吳為可不是這個樣子,始終像個好糊弄的、羞怯的小姑娘。現在呢,卻像鬧更年期的老處女。她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只知道下死力、下拙勁愛,卻不懂得男人更看重女人的「功夫」,不太計較四兩撥千斤那個交換是否等價。胡秉宸不得不提醒她:「你怎麼就不能像別的女人那樣,時不時地對我說句。『給我洗洗腳嘛!』要不就是讓我給你揉揉肚子?」

  聲音之媚婉,讓吳為張大了嘴,睜大了眼。「你以為女人僅僅在床上讓男人操;就夠了嗎?」難道胡秉宸沒有看出吳為在床上做出過何等的努力?

  不是胡秉宸說的嗎,沒有哪一個女人能有吳為的情調?……

  這是從同一個人嘴裡說出來的話嗎?

  「情調」和「調情」,哪裡僅僅是兩個字的顛倒?絕對是性質迥然不同的兩回事。

  吳為也不明白,「情調」也好,「調情」也好,都是性愛大餐前面的開胃菜,上床才是後面的主菜。開胃菜再精緻,如果主菜不夠精彩,也意味著性愛大餐的徹底失敗。

  3

  曾經有個孩子問契訶夫:海是什麼樣的?

  契訶夫說:海大。

  那時的吳為對自己說:那個孩子就是我。也這樣相信著,一直地。

  現在問自己——

  海是什麼樣的?

  她懶懶地看著遠處的海,說:海在樹上。

  就在這時,吳為的眼睛成了海,或海進入了她的眼睛,並顯出墨黑而絕非蔚藍的顏色。

  這是一個沒有風的、幹熱的、發著高燒、咳喘得難以呼吸、聽憑疾病吞噬的下午。

  不要說沒有桃子、沒有西瓜、沒有湯麵條、沒有熱茶,就是冷水也沒有……總之是個什麼都能有,卻什麼都沒有的下午。

  只有從胡秉宸大張著的嘴裡噗出的鼾聲,還有,滿腳的腳癬。

  這個從大張著的嘴裡噗出鼾聲、滿腳腳癬的人是誰?叫什麼名字?

  他的名字叫做契訶夫。

  為什麼海已不是她少年時契訶夫所說的那般、那樣——海大?

  而是在樹上?

  還有,為什麼她不再天塌地陷也在所不辭地奔向它,雖然只有舉步之遙?

  而是坐在與它隔著千萬棵的某棵樹陰下,滿眼比一雙瞽目還黑暗地在遠處思量它。

  她實在太渾蛋了。禁不住胡秉宸的大鬧,只好將重病在身的葉蓮子丟給保姆,陪胡秉宸到這個海濱勝地消夏。

  在這個聽憑疾病吞噬的下午,吳為希望有碗湯麵條,可是胡秉宸從食堂拿來一個饅頭,重重地敦在她面前,說:「請吃吧。」吳為望瞭望他,起身到浴室,嘴對著水龍頭,喝了一個夠。

  知道她有過什麼樣的日子?!這能難倒她嗎?

  她的沉默,不過是對往日諾言的一個非常不情願的信守,而非五體投地的誠服。胡秉宸感到了吳為的反叛。

  不能怪胡秉宸冷硬,吳為剛剛拒絕了一個服務。源起芙蓉的情人。

  多年來胡秉宸不能接受芙蓉的情人,為此和芙蓉的關係鬧得很僵。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