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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八


  內向、寡言且心胸狹窄的丈夫,對妻子的事極少過問又不夠體貼,她們大多鬱鬱寡歡,皮膚粗糙,易生暗瘡。

  粗暴、脾氣壞、不體貼人;極易吃醋,動不動就責駡妻子的丈夫,他們妻子的皮膚就容易滋長黃褐斑,且暗無光澤,頭髮變白,容易衰老。

  這位專家的研究,可真不是無的放矢。

  看一看吳為結婚後的臉,就知道胡秉宸是怎樣地對待她了——

  不幸或幸福撐得太飽,消磨得未老先衰;

  貪得無厭,或一無所求;

  終於佔有一切,或什麼也沒佔有,也根本佔有不了;

  悔恨已將神智咬噬得稀爛,或被人打掉牙也閉緊嘴巴咽進肚子;

  晶瑩透明或是機關算盡;

  無私奉獻;或一絲一毫也沒忘記這奉獻;

  罪有應得或掉進陷阱;

  如願以償,了卻前緣或悔恨當初……這些紋路交織、重疊、糾纏、撕扯在吳為那張不大的臉上,那張臉就實在擁擠得讓人窒息,也不知道胡秉宸有沒有察覺。

  瀟灑如杜亞莉,也不好對著這樣一張臉無拘無束、為所欲為,兩隻流光溢彩的大眼睛也有些滯重起來,想說的話就留下了一些,即使要說的話也儘量說得乾癟一些:「關於性冷淡,我調查過一些婦女,一般來說她們在做愛的時候,不論男人怎樣親吻、撫摩她們的耳朵、乳房,甚至她們大腿內側……都不能引起她們性的衝動。」

  胡秉宸低垂的眼睛這時正對著杜亞莉那雙放在膝上的手。他注意到那雙手的每一處關節上,都有一個撩人的小肉窩。

  吳為轉開她的眼睛,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陡生羞澀,不好意思地瞧著正在交談的兩個人,又覺出自己的多餘且有些心虛,好像她坐在這裡,不過是為了監視他們的談話,而不是為了接待客人,便起身離開客廳。先到廁所,沒有必要地坐上馬桶,左思右想,到底在廁所裡停留多長時間為好,既不顯得冷落客人,也不顯得有意留給他們一段空白?

  只要吳為還想到自己是一個有文化、有知識的婦女時,她就喜歡做一個寬宏大度的妻子,尤其避免像胡秉宸的前妻白帆。

  反復掂量之後,以為到了可以回客廳的時刻。

  她的兩腿因為在馬桶上坐得過久有些發麻,扶著洗臉池站了一會兒,然後慢吞吞地洗了手,洗完手又照了一會兒鏡子。

  鏡子裡的她有些模糊,好像一張年代久遠的照片,恐怕也是因為廁所光線較暗的緣故,臉龐就顯得比平時姣好。但她還是對著這張有些模糊的臉,陶醉了一小會兒。

  這張臉讓她想起從前的等待。有時半夜醒來上廁所,偶爾往鏡子裡一瞧,便會看見一個睡眼惺忪、讓瞌睡滋養得有些嫵媚的自己。那時她總是自愛自憐地歎口氣,什麼時候胡秉宸才能看見自己這副模樣?

  胡秉宸始終沒有看見。等到他們結婚時,吳為的兩頰再也找不到一絲紅潤,就連她那總像閃著一抹陽光似的頭髮都開始白了。即將邁進客廳時,吳為覺得胡秉宸在沙發上的坐姿有點怪,雖然他的背極力顯出正常的樣子,挺挺地靠在沙發上,左手卻繞過雙腿費力地遮擋著什麼。那是什麼呢,竟使他流露出一時恨短的急迫?吳為順著他的左手下瞧,原來他想擋著的是藏在右腿底下,以極小的幅度、極快搖動著的右手。

  於是背門而坐,並不知道吳為已經回到客廳的杜亞莉,就明白吳為已經站在她的身後,立即打住了一串佻撻的淺笑和一句話的另一半:儘管只有牛句,但是加上那一串佻撻的淺笑,也就夠了。

  吳為就停止腳步,不再進入客廳,而是折身進了臥室。

  仰臥床上,漫然地想著今天在醫院裡的檢查和明天進一步的檢查。

  會長癌嗎?

  如果真生起病來,可就麻煩了。誰來照顧她呢,胡秉宸嗎?

  醫生的懷疑,並不妨礙胡秉宸在吳為排除癌變之前且需要一點鼓勵的時候如此忘乎所以,如此細緻深入地和杜亞莉談性,談做愛的技巧,如此用他的左手擋著他的右手。

  吳為甚至不在乎他們說了些什麼,——這只企圖遮擋的左手,不比說了什麼更背信棄義?

  胡秉宸這時走進臥室,對她說:「你的電話。」看見吳為懶懶地躺著,有點驚訝地問:「怎麼,你不舒服嗎?」

  他那由衷的、不是故作的驚訝,簡直比故作驚訝還讓吳為沮喪。電話是一家出版社打來的,希望出版她的一本新書,「不,不行,我已經答應了別的出版社,不好中途變卦。」

  出版社卻不肯罷休,提出種種折衷方案,電話拖得很長。杜亞莉就覺得吳為左推右擋的答話,她的眉眼、微笑、手勢,甚至她的頭髮絲,都流露出高屋建瓴的氣勢。僅這一個電話,就把她遠遠甩到後頭去了,繼續坐在這裡襯托吳的高屋建瓴?不是太蠢了嗎?不等吳為接完電話,杜亞莉一蹬腳就站了起來,「既然你這麼忙,我就不打攪了。」好像杜亞莉是吳為請來的客人,而她又有意怠慢了她。

  吳為趕緊捂著話筒說:「別走,別走,這就完了,這就完……」

  胡秉宸遠遠張著兩臂,似乎想要攔住杜亞莉而又不便下手,只好一再說:「再坐一會兒,再坐一會兒,時間還早嘛!」

  可是杜亞莉執意要走,胡秉宸只好一件件拿起杜亞莉的圍巾、大衣、手套,並一一地遞了上去。

  杜亞莉卻頭也不回,噔、噔、噔下樓去了。吳為立刻放下電話,說:「等一等,等一等,讓我送送你。」

  吳為去拿自己大衣的時候,胡秉宸已經沖了出去。她只好放下大衣去找手電,對著胡秉宸的背影叫道:「手電,拿上手電……」

  樓道沒燈,從上到下黑咕隆咚。以胡秉宸的年齡來說,摔一跤可不得了,但是胡秉宸的腳步已經遠去。吳為側耳細聽,樓梯上並沒有滾下重物的聲響,才漸漸放下心。

  放心之後不能老直直地立在客廳正中,便好沒意思地回到臥室鋪床,一面鋪床一面想,往常胡秉宸上下這個樓,不要說晚上,就是白天也是謹謹慎慎,一步一個腳印。而剛才他的腳步,矯健利索且不說,甚至還有急於分明營壘的決絕。

  等吳為換好睡衣,躺進被窩的時候,胡秉宸還沒有回來。就是把杜亞莉送進家門,也不過二百米的距離。她很累也很困,在醫院的這一天不太好過,何況還要疑神疑鬼自己是否得了癌。

  風,把不知什麼東西吹得發出精怪的呼哨,又在窗上拍出劈劈啪啪的聲響。她憂心起來,胡秉宸只穿了一件毛衣,沒穿大衣,也沒戴口罩圍巾就跑了出去,讓風一灌,不病才怪!平時捂著蓋著還要生病,更何況這樣毫無防範地紮進無孔不入的風裡,惟有盼著胡秉宸能僥倖逃過這一次。

  吳為一會兒看看表,一會兒看看表,又慢又快地熬著十一點、十二點、一點……隨著時間過去,漸漸覺得自己好沒意思。好像屋子裡有人在審視,生怕那人看出她不過和白帆一樣通俗、狹隘……便勉力為自己製造出一份若無其事的心情。

  吳為嘗到了報應的滋味。

  她是自作自受,活該,現世報。

  吳為有什麼資格對胡秉宸的背叛不滿?她不是也該嘗嘗這個滋味?她能挖人家的丈夫,人家就不能挖她的丈夫?

  一出門杜亞莉就膩膩地笑了,「不怕回去進不了家門?」

  聽見熟悉不過的笑聲,胡秉宸鬆快了。連他自己也沒覺察到為什麼把杜亞莉的高興或不高興看得那麼重要,不禁湊著趣說:「你看,你看,說到哪兒去了。」

  杜亞莉白了他一眼,「不是你自己打電話告訴我,讓我在吳為面前說話注意,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誤會嗎?」胡秉震無話可說了,何況他們果然不清不楚。

  杜亞莉懂得適可而止,不像吳為,什麼事情都要弄個不歡而散。話鋒一轉,就說到胡秉宸的毛衣:「你穿上這件毛衣挺像藝術家,不像政府官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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