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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七


  對此,胡秉宸從不公開說出自己的怨懟,知道吳為是個具有深重原罪感的人,只須製作使吳為感到瀆職的慚愧就是。比如從不讓保姆張羅飯食,不論吳為從葉蓮子那裡回來多晚,胡秉宸也坐在客廳裡,不吃不喝地等著。一進家門,吳為總是負疚地問:「還沒吃飯吧?」

  這時胡秉宸淡淡地回說:「沒有。」

  不要說這樣兩句老臺詞,哪怕比它更精彩的臺詞,只要說上三遍,再耐心的觀眾也會膩煩,而這兩位演員卻樂此不疲。男人一旦用起心來,簡直比女人還細膩,還滴水不漏。

  禪月早就說過:「對精精瘦瘦的小男人我比較戒備,總覺得他們心裡可能也沒有太大的空間容納他人。一個男人應該有度量、寬容,還有點馬馬虎虎才好。」

  這個家同樣也不是胡秉宸的家。

  這可能也是吳為無法鼓起勇氣,與胡秉宸談一談「非常」的原因。

  就算各自從各自那個家回到他們的家,有了可以面面相對的時光,他們也沒有珍惜,或是用心設計一下如何過好這段屬￿他們兩人的時光,反倒不知出現什麼意料不到的險情似的,讓吳為多少天都不能進入寫作狀態——那惟一的,既是養家糊口的手段,又是逃避各種危機的安全地帶。

  自吳為從情人變為妻子,胡秉宸再也不覺得與吳為談話、交心像他說過的那樣,「一睜開眼睛,滿眼滿腦子都是你,一天十幾個小時就這樣無所事事地過去了」。他們彼此再不把對方放在天字第一號的地位。

  胡秉宸雖然「從組織上」打敗了葉蓮子,得到了吳為,卻沒有從葉蓮子那裡奪來吳為的心。

  同樣,胡秉宸的老根兒也還在白帆那裡,吳為也沒有得到胡秉宸的心。

  比起結婚初期,吳為覺得自己長進了很多,常常對胡秉宸說:「別忘了,你老婆是研究人的。」

  胡秉宸就笑眯眯地反問:「你研究出來什麼了?你們這些文化人就知道胡編亂造。」笑得很是巋然不動。

  吳為便眼睜睜地轉勝為敗,生出無以支應的技窮之恨,——何況胡秉宸的笑仍舊迷人,簡直就是醉人。

  上嘴唇從人中那裡分為兩彎不對稱的弧線,其中一半,不屑地,也或許多情地向上微翹。當和女人談話時,而那女人又恰巧富於想像的話,這片嘴唇就會引起女人的幻覺。

  而他的笑聲裡還有一種難以察覺的、撩人的、不勝情濃的輕顫。

  吳為可以理解白帆是胡秉宸的歷史,可以理解胡秉宸對女人來者不拒的好胃口——只消看看他在進出各大商店、飯店旋轉門時對那些即便一轉而過的女人忘乎所以的一瞥——卻理解不了嘴唇上有著這兩彎不對稱弧線的胡秉宸,對杜亞莉這樣的女人,竟也大有「性」趣。如果杜亞莉比自己優越許多,吳為的心理也能得到一些平衡。不是胡秉宸自己說的?當時吳為問他:「既然杜亞莉那麼有能力,你們為什麼不給她安排那個職務?」胡秉宸說:「還不是因為她太騷了。」真的假的?

  也許胡秉宸對女人並不十分瞭解,或不想瞭解。當他周旋在女人中間的時候,很少想到女人是一種非常容易傷心的動物。與吳為結婚後,不要說事實上過著擁有兩個妻子的日子,毫不避諱,就是當著吳為與其他女人調情,也是常有的事。每當吳為覺得面子上下不來,他就哂笑道:「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哪有男人不『吃豆腐』、不『吊膀子』的?」與杜亞莉何止是「吊膀子」、「吃豆腐」?

  「性冷淡都有哪些表現呢?」胡秉宸問道,眉毛專注地蹙著。杜亞莉剛剛參加過一個性心理討論會,國人最為隱諱的事,居然拿出來公開討論了。

  談話就是深入到這個程度,胡秉宸的那雙眉毛和眉毛下的雙眼,也穩重得無懈可擊,像深藏古刹裡的一株千年老松,枝沉葉靜。

  胡秉宸何嘗不知何為性冷淡,以至性冷淡的表現,以至其他!

  整個晚上胡秉宸一直提問,卻沒有發表過一次個人的見解,好像他對這些問題一竅不通。杜亞.莉暗暗歎道,胡秉宸果然無懈可擊,果然老謀深算。

  這談話有些像蕩秋千,起初不過輕搖輕蕩,後來越蕩越高,蕩高之後心意就有些飄搖,飄搖之後就讓人生出一種欲罷不能的歡愉。

  既然能夠從中得到如許歡愉,既然並不在乎人們如何看待她在這方面的知識淵博,既然還有求于胡秉宸,既然不會因此損失什麼,那又何必計較、戳穿胡秉宸這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老謀深算呢?說了許多,有點口幹,便停下喝茶。

  吳為說:「涼了吧,我來換點兒熱的。」

  杜亞莉斜斜瞥著手裡那杯茶,說:「沒關係,我不在乎。」

  聽她這樣說,吳為也不勉強,又坐了下來。

  胡秉宸反倒無須言語地奪過杜亞莉手裡的茶杯,為她換了一杯熱茶。

  杜麗亞嫌煩又不嫌煩、得意又不值得得意地擰了擰脖子。吳為接著扭了扭身子,好像在椅子上坐得不夠舒服。

  杜亞莉一面喝茶,一面瀏覽著吳為滿牆的照片,巴黎、倫敦、日內瓦、紐約、羅馬……簡直是個「世界各地」。橫的、豎的,大的、小的,高高低低,錯落有致,看得出花過一番:工夫。不知道是吳為的工夫,還是胡秉宸的工夫?反正是展覽著吳為如今的光輝,也展覽著胡秉宸的某種財富。別管吳為過去如何,到了這個份兒上也就身價百倍了。

  所以杜亞莉覺得與胡秉宸的交往,還有別樣的滿足。這是一種超越,一種較量,一種證明,一種勝利,一種報復,一種發洩……

  胡秉宸和吳為結婚不幾天,就急不可待地帶著吳為來看她。

  杜亞莉一眼就看出胡秉宸的用意,既是來炫耀他的成功,也是委婉的補償。畢竟他們說上下級不是上下級,說朋友不是朋友,始終差個火候地交往過一場。而他的成功,電是他魅力的證明。她曾經想要越過胡秉宸劃下的界河,嘗一嘗與這個不苟言笑的男人尋歡作樂的滋味。可是胡秉宸是個太好的廚子了,穩穩地掌握著火候,就讓它那麼文文地燉著。

  到目前為止,頂多順著她肚子上的那個刀疤,摸向恥骨。

  不過杜亞莉也不著急,相信胡秉宸總有一天會越過河界。好比這種談話.就是熱身運動。

  既然他們的關係不會因胡秉宸與吳為的結婚而改變,杜亞莉的心,也就難得地熱了一下。

  很難說嫁了胡秉宸的吳為已經勝利在握。吳為給她的印象是聰明不多,愚鈍有餘。就連胡秉宸拿著她那張十二時的大彩照左看右看、遠看近看、不忍釋手地發出「這是哪位老兄,這麼漂亮!」的驚,歎時,吳為還品不出裡面的味道,居然傻頭傻腦地指點胡秉宸,「這不是杜亞莉嘛!」

  胡秉宸說:「是嗎,我怎麼沒認出來呢?」聲音裡軟軟、暖暖地融著捉弄與撩逗吳為的愛意和笑意。

  吳為自以為了然地繼續指點胡秉宸,「這麼大的照片你還看不出來!」

  胡秉宸說:「老啦,眼睛不行啦。」然後才不舍地將照片放回書櫥、吳為信以為真地拍拍胡秉宸的手臂,那一脈溫情全在這無言的一拍之中了。

  那時吳為顯得多麼年輕,臉上是任何化妝晶也造就不出來的好皮膚,不僅細膩,還有一種難見的、耀人的光澤。不過幾年時間,那少見的光澤不但喪失殆盡,還添上一種氣血枯竭的灰暗、癡呆、麻木,而胡秉宸卻炫亮起來,特別他們二人並排坐在一起的時候,這種對比尤為醒目。

  美國一位醫學專家研究發現:妻子的容顏,與丈夫的性格和他對妻子的態度密切相關。

  開朗健談、不易發脾氣的丈夫,多數都能遷就妻子,讓妻子在內在外都有充分的個人自由,她們多會皮膚滑嫩,極少生暗瘡,也常常顯得容光煥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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