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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六


  回首她這輩子栽的最大的兩個跟頭,都是因為不會說「不」。

  兩歲上遭遇的那個樓梯,像哈姆雷特父親的陰魂,一到關鍵時刻就顯形。

  至於後來常愛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不能說是無私,很大程度上是通過這個無可指責的形式,伸展一下自兩歲那個樓梯上起就被壓縮的自己。

  與胡秉宸離婚之後,吳為學會了說「不」,不但會說,而且說得窮兇惡極。

  晚了,什麼都晚了,她就是對一切「不!不!不!」也無法挽回在那兩個大跟頭中失去的元氣了。

  她也不能言而無信。何況胡秉宸還險些為此喪命!

  既然對他人不能背信棄義,只好沉重地對不起自己。

  沒有別的選擇,只得嫁給胡秉宸。

  一再鼓勵自己:即便不愛,還可以是個難得的朋友;如果不談愛情,胡秉宸到底是個值得敬重的男人。事實將會證明一隻鴕鳥的下場。

  如果吳為這時不是鼓勵自己,而是冷靜下來想想清楚,也許就能明白,與胡秉宸結婚不一定就是最負責的答案;如果吳為能堅持下去,承擔起「水性楊花」、「言而無信」等道德法庭的指責,他們的結局肯定會好得多。

  就像吳為處理私生子事件一樣,仍然缺乏高瞻遠矚的大道德觀。

  結婚登記前,吳為向葉家掌門人葉蓮子要來戶口本。接過戶口本的時候,吳為對葉蓮子說:「媽,我要去結婚了。」然後就抱著葉蓮子哭了。不是痛哭流涕,而是嚶嚶細哭。

  葉蓮子流著無奈的老淚,無言地摩挲著吳為的頭頂。這一來,她與胡秉宸的較量終以失敗落下帷幕,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說?既不願吳為左右為難,也不願眼看吳為一步邁上末路,真是兩為其難啊!

  除了逼著吳為儘快履行結婚手續,胡秉宸對這個婚事不要說重視,連最簡單的準備也沒有。她的女兒總不能這樣嫁出去吧?葉蓮子回身取出家裡僅有的一個存摺,遞給吳為,「儀式之類的都說不上了,總得買些過日子用的鍋碗瓢盆、被褥家具吧……」

  為了胡秉宸的離婚案,葉家艱苦抗戰多年,希望這個存摺可以最後了結緊縮銀根的日子。

  其實吳為早把一個私房存摺給了胡秉宸。眼睛很「毒」的葉蓮子焉能不知?

  為此吳為良心非常不安,葉家哪個人也不曾留過私房。

  本為男兒漢半路上變做女兒身的吳為,總覺得是胡秉宸嫁給了自己,而不是自己嫁給了胡秉宸。

  哪個男人不嬌寵嫁給自己的女人?所以偷偷留下一些稿費,算是聘禮,於結婚那天晚上送給了胡秉宸。

  胡秉宸像是被吳為催眠,也認為是自己嫁給了吳為,而不是吳為嫁給了他。

  直到下了樓,吳為還一步一回頭地向樓上回望。

  葉蓮子站在窗前,看著吳為一步一步走遠。

  回首往事,帶著吳為闖過多少難關,現在卻闖不過這一關了。

  看到了,看到了,葉蓮子看到了不遠的前景。但是好哭的葉蓮子沒有哭,她知道結局不遠,該著手準備謝幕了。

  回身拿了些零錢,走出家門,買了一個質地很好的筆記本。從這一日開始,她為馬上就是焦頭爛額的吳為,記錄下她自己絕對顧不上也想不到的事。

  第五章

  1

  這本就是一個起始於雪天雪地的故事,對一個美麗的銀色世界,原不該抱有不能融化的奢望。

  2

  如果吳為不是半路變為女兒身,日後也就不會愛上英雄胡秉宸;即便變為女兒身,如果不走出她的原,不過混沌一世,最後嫁個江洋大盜也未可知。

  畢竟胡秉宸生長於小橋流水的細膩精緻,吳為生長於原的大象混沌,如此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人怎麼可能融會在一起?能在一個點上交叉已是幾世緣分,又何必試圖將這兩條線合併為一條?

  就像一部小說,如果開篇就勉為其難,以後的文字再努力也不會有根本的改觀,讀者翻了三頁就不會再翻:胡秉宸和吳為的婚姻,正是讀者翻了三頁就不想再翻的小說。

  斂聲屏氣、逆來順受、與吳為相依為命一生,老來更加須臾不可離開對吳為依賴的葉蓮子,此時卻斬釘截鐵地說:「我絕不和胡秉宸生活在一個屋頂下。」

  如此不可遷就,如此孤注一擲。吳為不能勸說母親放棄,一句電不能,葉蓮子有充分理由做這樣的決定。

  葉蓮子與胡秉宸的對壘,至此一敗塗地告終。吳為徹底背叛了在苦難中掙扎一生、含辛茹苦把她拉巴大的葉蓮子。從葉蓮子手裡接過戶口本,準備前去登記結婚那『瞬間,吳為就進入了這種心態。

  日後胡秉宸到底還能以與吳為離婚、與白帆複婚而向芙蓉、白帆交代,葉蓮子卻沒能看到這一天。儘管與胡秉宸辦完離婚手續回來,吳為在葉蓮子骨灰前灑了一杯酒,上了三炷香,仰頭對著她的遺像說:「媽,我對不起您,沒讓您看到這一天。但您現在可以放心了。」

  想想自己真是自私,為使胡秉宸那個讓她承擔離婚責任的計謀不能得逞,死活不肯脫鉤,葉蓮子終究不知吳為的歸來,吳為只能帶著背叛她的心態一直到死了。白帆也不肯搬出胡秉宸的房子。誰讓吳為搶走了她的丈夫!對任何女人來說,這都是刻骨銘心、不是不報而是時候未到的仇恨。他們只好借親戚兩間房,找個窩兒,湊合著。

  胡秉宸以一隻流行於六十年代的人造革包,裝了幾件中山裝,來到借住的房子。

  「所有的東西都留給白帆了。」

  「東西並不重要。」

  即便胡秉宸帶些東西過來,像吳為這種神經質的人,還不肯使用他人使用過的東西呢。

  不像胡秉宸,與吳為離婚後竟帶走她購買的所有,並不在意與另一個女人共同享用吳為的供應。

  只是想起胡秉宸當年的幽默有些悵然,「結婚時我要祝酒。第一杯,祝所有的女人幸福;第二杯,大家別再罵我三心二意、有負吳為;第三杯,給所有的男人,別再勾引我老婆……」

  沒有,當然什麼也沒有,不要說祝酒,更不要說吳為嚮往的婚紗。

  吳為有很多遺憾,從未穿過婚紗也是其中之一。見到有些老年夫婦再著婚服、補拍婚照,她總搖頭,——即便是模是樣,青春年少的心境是無論如何不可複製了。

  胡秉宸有過多少美好的、不曾兌現的許諾?

  不過婚紗也好,祝酒也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兩情相悅。

  可是他們各自有了兩個家。

  當初吳為還不知道,在這兩個家中,她將扮演什麼樣的角色,也不知道這樣兩個家,是如何不同於很多人所面對的兩個家。

  如果不結婚,吳為倒不一定覺得她和葉蓮子的家有什麼特別,「家」而已。現在卻覺出來了,只有葉蓮子的那個家,才是她真正的家。

  這種局面,當然也有「非常」的道理,可是她從來沒有和胡秉宸談一談這個「非常」,總是欲言又止。在他人眼裡,吳為似乎膽大包天(在白帆們的眼裡,更是厚顏無恥),無所不敢言、無所不敢為,事實上吳為常常處在欲言又止的狀態中。她是太膽小、太害羞了,膽小害羞到不得不用膽大包天——包括白帆們認為的厚顏無恥;來掩蓋她的膽小、她的害羞。

  那麼當她被一條黑暗的隧道緊緊裹挾著、推擠著,不管她願意不願意,不管她準備好還是沒有準備好,都得沒有退路地趕往這艱險、奸詐、想死也死不了、偏偏讓她熬夠該受的一切才饒她一死的地界時,她賭過的那些咒、發過的那些誓,又怎麼說呢?——不過是無能之輩,處身尷尬之境時一種自助式的鼓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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